夏春涛:咸丰皇帝如何缓解财政危机?

咸丰

太平天国史曾取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如今每推进一步都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太平天国与晚清社会》则尝试从多方互动的角度,将太平天国放在整个近代中国社会进行考察。既从社会层面追寻太平天国时期的政治、军事、经济状况;又聚焦当时的社会动态和洪秀全等人的思想特征,涉及太平天国史扑朔迷离、众说纷纭的问题;还考察了作为对手方的清廷的应对之策,官场风习、民生状况的起伏,以及对晚清社会的影响。老题新做,言之有据,新意迭出,无疑将有力推动晚清史与太平天国史研究。

本书由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新史学”推出,特从中选取《咸丰朝缓解财政困难的对策》一文,以飨读者。

咸丰朝缓解财政困难的对策

文 _ 夏春涛

清朝财政一向量入为出,道光三十年岁入不到四千万两,略多于岁出,岁余无几;战争、重大灾害等突发事件尚不在财政预算之内。因此,太平军兴、黄河丰北大决后,地丁钱漕、盐课、关税收入有减无增,河工特别是军饷开支有增无减,财政入不敷出。处此困境,咸丰帝即位不久即动拨内库币银数百万两,充广西军饷[1];后又采纳大臣建议,将内务府三口乾隆朝铸造的大金钟熔铸成8503块金条、计重2.703万两,另将圆明园等处计228件、重8747斤的大小铜瓶等库存铜器熔化成铜料铸钱,但终属杯水车薪。为缓解财政困难,清廷采取多项应急措施,设法开源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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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节流,主要是分成裁减文武官员俸银,酌减宫中服用开支,暂停兴修工程。所谓开源,指设法增加财政收入,广开捐输即其一。咸丰二年十月,户部等遵旨拟定《筹饷章程》23条,首条便是敦促京内外官员一体量力捐输。截至次年二月中旬,在京王公大臣及四品以下各员先后四次捐输。第四次计捐现银14.131万两,外加以廉俸扣抵捐项千余两。定郡王载铨个人一次捐银10万两,被赏加亲王衔;其余人等或交部从优议叙,或被赏戴花翎、蓝翎。同月末,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文瑞奏称“筹饷之法几至束手无策,虽补苴多方,而缓不济急,抑且中外官民交困,人心摇动,势难再为滋扰”[2],提议饬令富宦捐输家资。军机处遂列出相关名单,由此滋生挟私讦告流弊。在开会商议捐资名单及数额时,户部尚书孙瑞珍因自己赫然在列而激愤不已,与文瑞发生争执。文瑞据此奏参孙氏,称“该尚书因述其家资若干,出语粗俗,形同市井无赖,致有赌咒之言”。结果两人均因“殊失大臣之礼”而被交部议处。[3]

面向民间的捐输启动更早。咸丰元年冬,咸丰帝依户部所议,准粤东商民出资助饷,并推及各省。陕西巡抚张祥河、云贵总督吴文镕等首先倡率,各捐银万两。各地纷纷出示劝捐,但大多名为劝捐实为勒派,地方胥吏与军营员弁借词劝捐,勒索滋扰,导致怨声四起。为鼓励绅民踊跃捐款,清廷宣布凡捐银数万两或更多者将予以破格奖励,出资较多省份将增加乡试中额和生员学额。与这种捐后兑现的奖励相比,捐纳属明码实价的功名买卖,只要交足银两,平民可捐得贡监、封典、虚衔,官阶九品以外者可捐升至道员,降革者可捐复原职,等等。时人就咸丰三年夏苏南设局劝捐情形叹曰:“常昭有官绅公启一纸,内有一联云‘官衔翎顶荣施如愿以偿 银米钱洋捐数以多为贵’,窃恐为后世奇谈也。嗟乎!功名原国家之名器,今而后愈趋愈下。前道光三年,水灾捐输,恩邀议叙,以为罕有。近来动止,无不借资民力,如绅富家已邀恩重叠,虽襁褓之孩已得奖励,假有身不清白如数捐输者,亦居然衣冠中人矣。”[4]清廷后来还打破捐例,允许打折收捐,并简化手续,将空白“执照”发给各藩司和军营粮台,由后者自行开捐。随着此举泛滥,应者日趋寥落。

上述筹饷方法显然均非长久之计。财用将竭,但军务一日不竣,军需一日不止,仅向荣大营每月就需银二三十万两。咸丰三年六月十六日,大学士、管理户部事务的祁寯藻密折告急曰:“自广西用兵以来,迄今三载,经臣部奏拨军饷及各省截留筹解,已至二千九百六十三万余两,移缓就急,提后尽前,罗掘之方实已无微不尽。乃三城未复,久顿重兵,南路则窜扰江西,北路则蔓延皖豫。粮台之设,至六七处之多,请饷纷纷,日不暇给……约征不可恃,乃借助于捐输;捐输不及待,乃乞恩于内币。近来捐输之数业已大减于前,内币所藏亦复不敢轻议。……似此情形,实属计无所出。现在户部银库截至本月十二日止,正项待支银仅存二十二万七千余两,七月份应发兵饷尚多不敷。臣等备员农部,多或十余年,少亦一二载,从未见窘迫情形竟有至于今日者。”[5]因饷需支绌,加之作为铸钱原料的滇铜因道路梗阻无法运至,清廷踌躇再三,决计更多采用滥发钱币之策,主要是铸大钱、发宝钞、发银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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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丰大清宝钞

咸丰三年五月,户部下设的宝泉铸钱局等首先开铸当十铜大钱;七月增铸当五十大钱。次年,添铸当五、当二十、当百、当五百、当千等各类大钱。当百以上大钱面文曰“咸丰元宝”,以下曰“重宝”,其中当千大钱重二两,十成净铜,紫色。因铜料稀缺、成本高,户部还先后开铸当一、当五、当十铁钱和铅钱。另有十多个省份相继设局改铸大钱,其面值、铸式、重量、成色十分杂乱。同年十一月中旬,咸丰帝又准许户部印制纸钞,额题“大清宝钞”,旁八字为“天下通宝,平准出入”,下曰“此钞即代制钱行用,并准按成交纳地丁钱粮一切税课捐项,京、外各库一概收解”,面额从一千文、二千文、五千文到十千文、一百千文不等。归户部监督的官银钱号也大量发行京钱票,最大面额为一万文。另有十多个行省也相继开设官银钱号,发行所谓的“局票”。此外,发行银票即“户部官票”的奏议于同年二月末获准,面额从一两、三两、五两到十两、五十两不等。

从咸丰三年至咸丰帝病逝的八年间,清廷计发行大钱、银票、宝钞、京钱票合六千余万银两,占这一时期国库总收入的69.5%。[6]通过以法令形式强制发行大钱以及根本无法兑现的宝钞、银票,清政府大肆收兑民间银钱,同时用搭放大钱、钞票的方式支付兵饷、河工、官薪等,以减少财政支出。借通货膨胀这一下策,清廷巧取豪夺竭蹶搜刮,虽相对弥补了财政亏空,但仍无法从根本上解决财政危机,反而给社会经济带来灾难性后果,终属饮鸩止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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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缺乏最起码的信用,大钱、钞票在市面上难以流通。在苏南常昭一带,“乡间当十钱私禁不用,县中一九搭货价九五申,省中仍二八搭货价八六申,尚不能通畅。肩挑荷贩者即口语云‘新咸丰不要’”[7]。在北方,当十大钱出京师即不可用,日益贬值。及至当百以上大钱面世后,其面值更是一泻千里。

通货膨胀、百物腾贵使民众深受其害。农户按规定搭大钱、纸币完纳地丁钱粮往往遭拒,负担骤然加重,生计困顿。因担心收取大钱不能使用,商贩裹足不前,城中铺户大多歇业,商贸萧条。总的来说,“自行使大钱,而贫民之流为乞丐者不少,乞丐之至于倒毙者益多”[8]。官、兵也同受其累。咸丰四年秋,在京以四品京堂侯补的吴式芬诉苦说:“惟米珠薪桂,更倍于前,居大不易。贱眷安顿山东,不拟来京矣。……大钱不能畅行,以致食物日贵。农部议以制钱与当五、当十、当五十、当百五种钱,每千文各二成配用,亦迄不知能遵用否。旗民生计维艰,可为深虑。”[9]扬州江北大营兵勇因兵饷搭放大钱而哗然拒领,清廷担心激变,只得下令取消搭放。另一方面,钱商、当商借通货膨胀投机牟利;一些官吏在课税时故意刁难,拒绝按例搭收大钱和钞票,然后再到市面上低价收购大钱和钞票搭解藩库或部库,从中赚取差价,同样大发横财。

咸丰通宝

咸丰朝滥发钱币,还使原本难以维持的制钱制度更加脆弱。无数制钱因充作改铸大钱的铜料被销毁,大钱的重量也一再减轻。在获利心理驱策下,民间私铸大钱之风日炽,虽严刑峻法不能取缔,使币制更加混乱,加速了大钱的解体。咸丰四年六月,清廷被迫下令停铸当千至当二百大钱;次年六月,停铸当百、当五十大钱;到咸丰九年,铁钱又告停铸,仅当十铜大钱仍在京师流通,市价仅值制钱二文。宝钞、银票的命运与之相近,虽仍在继续流通,但咸丰十年二月已不再发行。到次年,宝钞百文仅抵制钱三文,几成废纸。与此同时,作为实际硬通货的白银的价格一路飙升。这些都给后世社会经济生活留下巨大隐患。

本文原载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文化部清史纂修与研究中心编《清史参考》2016年第31期。收入本书时略有修订,注释从略。

《太平天国与晚清社会》

夏春涛 著

夏春涛,江苏扬州人。1991年获博士学位。1994—1995年为哈佛大学访问学者。1999年晋升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首批二级研究员,博士生导师,获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著有《太平天国宗教》《从塾师、基督徒到王爷:洪仁玕》《天国的陨落——太平天国宗教再研究》等。撰写国家清史纂修工程《通纪》第六卷(未刊),编《洪秀全 洪仁玕卷》(《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参与编纂《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续编•太平天国》,出版文集《沧桑足迹》、随笔集《家国山河》。发表论文等百余篇。

太平天国的兴起是广西社会矛盾空前激化的伴生物,是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从这个角度说,金田起义的正义性是不容否定的。另一方面,广西所暴露出的社会矛盾和统治危机并不是孤立现象,而是全国的一个缩影;只是因为广西的社会矛盾最为尖锐和集中,统治力量又最为薄弱,所以清政府的统治危机才率先在这里爆发,成为清政府统治长堤上被撕开的第一个缺口。也正因为如此,太平天国这股激流才得以冲出广西,漫溢长江流域,乃至成为一场席卷全国的运动。

——夏春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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