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日子,每年必经的一种辛苦,叫做与秋老虎周旋。此时此刻,夏已狼藉,而秋意仍不可捉摸,送往迎拒,厮磨得吃力。细汗薄汗,昼夜淋漓。偶得一掠而过虚虚一阵清风,便心驰神往,以为终于苦出了头,而秋老虎常常又神经兮兮愣头愣脑杀三个五个回马枪,弄得双方都精疲力尽,方姗姗而去,临别还不忘明年之约,真真惹人痛恨。
之一,湿腻天气,窗下读书吃茶,友人在微信里讲,淘得一册旧书,《书道要鉴》,日本书,1942年出版,书里夹了片残纸,日文的,darling帮忙看看纸上写的什么。
端详了一下,那片残纸上写得一笔小小潦草的钢笔字,一望而知是日本人手笔,琢磨了两遍,看明白了,是一张名单,日本历代书法大家的名单,从中随便捡了一个名字,歌一下,草场佩川,不得了,江户时代的儒学大家,精通汉诗,画得一笔精致墨竹,还是文武全才,云云。
再捡一个名字歌一下,中林梧竹,日本的大书法家,人称明治三支笔之一。此人51岁的时候,由当时到长崎驻任的清朝官员余元眉,提供中国的古碑、拓本,钻研书法。56岁的时候,跟随卸任归国的余官员一起,来到北京继续钻研中国书法。58岁时回日本,将临摹王羲之的十七帖献于天皇陛下。漫漫一个下午,看了此人种种书作,晚年作品确实苍劲与圆融并举,出神入化,十分得道。黄昏天暗,跑去游泳,满脑筋还是那几个书法家的字。
淘旧书,常有如此的欢乐,书中夹带一点奇异物件,惊喜莫名。某年淘得一本英文诗集,装帧精美,抱回家细细翻,书里夹了一枚耶鲁大学的成绩单,半个世纪之前的东西,看了恍若隔世。再有一年,淘得一册小羊皮封面的精致菜谱书,书中手绘彩图枝繁叶茂,美得不得了。夜灯下一页一页看过去,就掉出来一张旧纸,一张手写的圣诞晚宴的菜单,书的前任主人,写得洋洋洒洒,一幅年节盛景,有声有色。
之二,秋老虎的季节,有一件好物开始临市,石榴。每日午后榨一大杯石榴汁,献给自己。我城见到的石榴,多来自云南、陕西等地,粉红色居多,十分想念的,是新疆的石榴,浓醇如血,华丽不群,那真是令人灵魂激荡的滋味。某日一边饮石榴汁,一边与身在德黑兰的友人聊天,伊朗的石榴是不是也上市了?那道伊朗名菜,拿极酸的石榴汁与核桃粉炖鸭子,滋味很像上海的糖醋排骨。友人波斯专家,惊讶我这个菜鸟,把这道伊朗名菜也吃了。然后在微信上拜读友人的文字,写一位德黑兰的吟游诗人,白荷奴,四十多岁,高鼻深目,英俊迷人,手里总是拎着密码箱,箱子里一直备有袋泡藏红花茶,两把梳子,一把梳头,一把梳胡子,和三个手机。据友人写,此人是两伊战争的老兵,亦是家传的吟游诗人,九岁就跟着父亲学唱,退役之后,白先生的工作之一,就是吟唱诗歌,出入各色豪华堂会,唱法据说融合了清真寺中宣礼念经的唱法和西式的美声唱法,为伊朗特有的一种歌唱,极为亢亮雄浑,叹为观止。我是一边看一边垂涎三千丈,友人在微信里讲,喜欢听这个啊?容易,我找老白录一段给你。被友人说得那么轻而易举,我倒是一呆,天涯咫尺,现代通信太可怕了。想想看,秋老虎天气里,来一段干燥奔腾气贯长虹的波斯吟唱,是何等让人神往的一种维他命。
之三,心情乌苏的日子,常常独自跑去某餐馆吃点心,难得格局轩朗的馆子,一派冰蓝色调,清凉澹泊,让人安静吃个一盅两件。某日点一客黄芽菜肉丝春卷,老派上海家常春卷,试了试,八分及格,失掉的两分,是不太满意春卷做得太肥大了,上海人的春卷,要细致娟秀窄窄一卷,才好。(石磊)
留言与评论(共有 0 条评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