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风趣、如沐春风就是好老师吗?为你指引人生的方向就是好老师吗?

理想国按:

图中的这位是1917年的马克思·韦伯,作为最受敬仰的老师,学生们正热切期待着他的演讲为他们指明前方的道路。

在道长《一千零一夜》的往期节目中,他曾为我们讲述过这次演讲,100多年过去了,韦伯的观点依然在今天振聋发聩。

幽默风趣,如沐春风就是好老师吗?为你指引人生的方向就是好老师吗?让我们重温一下马克斯·韦伯的这堂课。

什么是好老师?

讲述 | 梁文道

整理自视频节目《一千零一夜 | 学术作为一种志业》

1

老师的“人格”

在大学讲堂上面,一个老师风趣幽默,宽大为怀,对待学生们很好,很亲切,老让孩子们到他家吃饭,出去跟他唱卡拉OK……他不见得是个人格很好的老师。

只有当他克勤克俭,兢兢业业做自己的学问,上课备课,非常认真——即使他上课很沉闷,没人听得懂,学生不爱他,他平常也显不出什么风范,缩着个脖子,驼着个背——他才有学者的人格。

这句话出自于大名鼎鼎的马克斯·韦伯(Max Weber)的一次演讲。韦伯是社会学的三大创始人之一。另外两个,一个是法国的涂尔干,还有一个是我们中国人都知道的马克思。

这场演讲的主题叫“学术作为一种志业”,是韦伯在1917年对着德国的一群大学生做的演讲。那时德国一战战败,社会处在一种很震动的状态。当时,有很多年轻人政治上相当激进,带着一种左倾的浪漫主义。他们在学校里面常常有各种各样的活动、学运,期盼有这么一个老师出来给他们讲讲:我们国家应该向什么方向走?我们年轻人应该有怎么样的人生使命,我们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这是年轻人的普遍困惑,也是一种集体的情绪。

就在这样的背景底下,一代宗师韦伯登场了,他是不是打算要给年轻人讲一番人生大道理,鼓励他们,“我们人生充满了希望,我们有很浓烈的价值观指导着我们”呢?

不!

韦伯几乎是用一种冷静的、抵触的态度,去对待台下等待着他的这些年轻的热烈的目光。

他问学生们一个问题:“各位,今天在这儿上学,你们真的想当学者吗?

他跟学生们讲德国、美国的大学环境。基本上讲的道理,跟我们全世界现在搞学问的年轻人面对的问题是一样的:很多人读研,有硕博士学位的人多得是,粥少僧多,职业生涯不稳定;学术界的薪水很低微,甚至比起一个熟练的工人还要差很远;同时,你还会目睹很多没有才华、天分同时读书也不努力人,因为懂得走后门或纯粹是因为运气好,他混上去了,而你呢?你可能明年就被人赶走了。

韦伯为什么说“志业”,而不是“职业”呢?

学术当成职业,就是你是以学术当饭碗,把学术当成谋生的工具;而把学术当成志业的人是把整个人的生命意义寄托在学问上面的。你要明白你走的是一条坎坷的道路。

韦伯认为,一个学者只有全心全意地专注于自己具体的学术工作的时候,他才有人格可言。这里面讲的“人格”,不是我们平时讲的人格魅力,一个人人很好,他的人格很高尚;而是指当一个人已经确定了某一个目标,他整个人,从日常生活行为就非常稳定地、恒久地,依据着他所选取的价值和目标而前进。

2

要求自己过时

在学术园地里,我们每个人都知道,我们所成就的,在十、二十、五十年内就会过时。这是学术研究必须面对的命运,或者说,这正是学术工作的意义。

文化的其他领域,也受制于同样的情况,但是学术工作在一种十分特殊的意思之下,投身于这种意义:在学术工作上,每一次“完满”,意思就是新“问题”的提出;学术工作要求被“超越”,要求过时。任何有志献身学术工作的人,都必须接受这项事实。

韦伯的这段话我年轻的时候读到,觉得是非常非常感动。

他说一个人认真要做学问的话,他的目标竟然是要求自己的学问必须过时。

韦伯的意思是当我们决定投身于学术事业当中,首先是要超越前人。因为我的老师辈跟我一样,我们都投身于人类知识进步的伟大事业之中。他要超越他的老师,我也该超越我的老师。

反过来,我们应该要求自己也要被超越。如果一个学者希望自己做了一个研究出来不过时,永远不被挑战,永远不会被自己的弟子超越,那你不可能是个真正的学者。

这就是为什么一个大学的学者,他既要做研究,也要教书的理由。做研究,是为了希望在研究上面推陈出新,把以前的人的一些说法改变掉,推翻掉。而教书则是因为你希望你的弟子要打赢你,要超过你!

这是学术事业的本分。如果你很害怕你的学生超过你,如果你对着你的老师战战兢兢,不敢提出跟他不同的意见,那你就别做学问了。在韦伯看来,在这个逻辑下面,你不配做学问,你没有这种人格。

马克斯·韦伯(Maximilian Emil Weber,1864年4月21日-1920年6月14日)

3

老师不应该是人生导师

教室,不是公众集会的讲坛,你在那里大声疾呼推销自己的政治理念,是理所当然的事儿,但是一个学者不能在教室里这么做,学者应该把所有的政治理念甚至人生价值都排除在教室之外。

这是韦伯一个很有名的提法,中文一般翻译叫做“价值中立”。但是我很喜欢台湾学者顾中华的翻译,把它翻译成“价值自由”。

简单地讲,就是这种关于人生、社会、政治终极价值选择的这些问题,老师在课堂上他能够讨论,但是他不能够推销,他不能够去宣传!

我们人都会有自己的立场,一个知识分子,一个学者当然也有自己的立场,尤其研究政治学、社会科学的那些人,他读了这么多书,他一定会有自己的一个判断。但他不应该在教室里面去告诉学生,我们社会该怎么怎么样,我们政治该怎么怎么样,我们该信仰什么主义,该遵循哪套。他都不行!

为什么不行呢?

第一个实际理由就是,他认为,教室本身是不平等的一个环境,学生来上课,他跟公众集会里面的那些群众不一样,那些群众他可能是认同你们这个党派搞的理念宣传,他要过来。那他喜欢你,他认同你,他自愿而来,但学生不是。

学生是无可奈何,为了前途被迫来听课。然后,你讲你的政治理念,推销这个东西,他们还得交功课考试。那他如果不认同你这个东西,你怎么给他打分呢?你会不会觉得他不行呢?你会不会给他不合格呢?这会牵涉到种种这样的问题,这是不道德的。

但是,这还不是最终极的理由,还有另外一个很深层的原因。韦伯提到因为我们的时代,是一个理性化、理知化、尤其是将世界之迷魅加以祛除的时代;我们现在更多人会把它形容为世俗化。

一个俗世化的世界,就是所有宗教的超自然的这种魅力逐渐消散了。“魅”,指的就是着魔的状态。

糕点厨师,August Sander拍摄,1928

举个例子,假如你是活在中古的欧洲,你每天干的活就是烤面包,你是个面包房的一个师傅。你的人生意义在哪里?就是烤面包嘛。那烤面包有意思吗?给人吃嘛。但其实不是这样,烤面包的意义在于,你会觉得你烤出来的每一块面包本身都在赞颂着上主。

每一个人,他都不用担心生命的意义问题,因为他知道他死了之后,如果他这个辈子行善,做人做得很端正,他会得永生!他要上天堂,有信仰的人有这个福气,为什么?他的人生有意义,他不怕死!

那样的时代每个人都有信仰,所有的社会组织、政治组织都围绕着信仰展开。如果有一个人开始怀疑“上帝真的存在吗?”……你随便发表这种言论,不符合教廷的认定,严重的话,很可能会被送上宗教法庭。

这在我们今天就不能接受这种事儿,因为我们认为,我们应该用理智,用理性来认识世界。我们如果能够解释这个世界是用各种理性的手段,我们不需要应用一个超自然的手段来解释。比如说天为什么下雨,你不会说那是因为我昨晚求雨了,你会从各种的气候理论来解释。

哪怕是像我们传统中国,你仔细看,好像没有一个很明显的一个宗教特征。但其实以前的中国人他会觉得,人生在世,安身立命,是有一条轨道的。我们人怎么样追求自己修身、成己、达人,这么一路走下去,是很稳固的。

你不会问,我凭什么归那个皇帝老子管呢?这个天下为什么是他的呢?我为什么要给他交税呢? ……你就安安分分,本本实实地在那生活着。

《清明上河图》中繁荣的景象

但是,一个理性化的现代化世界不是这个样子。我们开始会问,为什么政府需要存在?为什么它能够跟我收税?我凭什么要听各种法律的规管?

我们人会对周边的事情产生各种各样的疑问,因为在这个时代,唯一指导我们的最高原则就是理性,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你要跟我讲什么,请讲道理,别跟我讲什么神神叨叨的,说什么最大,什么价值最重要。

韦伯认为,在这样一个世俗化的世界,一个老师上课的时候——他如果是基督徒——他不应该向着全班同学讲这个基督教的历史,是如何看得到神的旨意的显现。只要他能够有充分的理智,有充分的学术训练,他会用一个科学的方法来讲基督教的演变的历程。

比如说,我上学的时候,我曾经去听过神学,我们大学有神学院,我听过神学院的一个基督教信仰史的一个课程。我记得大部分的同学其实都是基督徒,而老师自己是个牧师,但他居然上圣经历史、上基督信仰史时提到,基督徒信仰的那个耶和华,原是古代犹太民族一个部落信的神,这个神主要是战神,是一个很好斗的神。这个部落后来打赢了其他部落,于是别的部落信的神都变成偶像了,都变成鬼了,变成邪神了,耶和华变成唯一的真神了!耶和华是这么来的。

你想想看,一个牧师他叫大家要信仰耶和华,一般基督徒也都要信仰耶和华为唯一的真神,但这个课堂上这么讲,而且他有真凭实据这么说,它是学术考察的结果,那这个信仰还信得下去吗?

但是,在韦伯看来,那位老师,那位牧师他就是个好老师。因为他在走进教室讲台的这一刹那,他放下了他自己的信仰。他按照理智,按照学术的标准严格地要求,讲出刚才他说的那一番道理。所以,这就叫做价值、信念不能带进教室。

再比如说我们上政治哲学,你有一套政治主张,那么你也不应该跟学生讲,因为那个政治主张到了最后总是会涉及一些终极价值的选择。韦伯说,做老师的人在教室要做的事,是让学生尴尬。这个尴尬不是坏事,是使得你更清明。

怎么样的清明呢?比如如果我们今天讲马克思主义的其中一种版本,我们说这个社会,这个政治有太多问题了,过去那个封建时代怎么样,资本主义的时代怎么样,所以我们需要革命。马克思有一套革命理论,我们来讲革命理论。而这个革命理论,到了最终可能是要暴力推翻前面那一个腐朽的资产阶级政权的。然后你跟学生们讲,所以,革命是这样一个目标,是我们讲这套理论的一个目标,这个目标在这儿。

但你不能够跟学生讲,说“同学们,我们上街去搞革命吧!”你只应该告诉同学们,革命是这套主张的目标,然后你的责任在于,要指出如果要达到这个目标的话,革命,中间必然会出现某些手段。手段包括什么?暴力。暴力要流血,甚至要杀人。然后你告诉同学们,“那么,你们都支持革命吧!嗯,很好!你们杀人吗?”那同学们就呆了,这时候你就发现问题了。

我们追求革命,是为了建立一个美好的、公正的、理想的社会,但是要付出的代价,却是不得不杀人。如果我本身反对杀人,那该怎么办?学生就尴尬了,是不是?这时候学生就要自己去选择,我该为了一个还没有实现的理想社会而不惜杀人呢,还是我觉得杀人无论如何都不对,于是我不革命了呢?

这时候,老师要做的就是讲清楚这种情况,让学生你要做你的选择,然后你要为你的选择负责任。这种选择,这种价值选择,学术本身回答不了你,学术只能够告诉你,情况是这个样子,他要理清各种各样的情况。

所以,学者、学术是什么?尤其人文社会科学,是不是为了让我们所谓的“更好地认识世界,人生更有意义”,不是!老师不是人生导师。

我们今天有很多年轻人都期盼人生导师,很多人也乐于扮演人生导师的角色,但韦伯认为一个老师不该是人生导师。

老师,是为了让大家了解当你选择某一个价值作为你生命安身立命所在的时候,你该付出什么代价,你会有你的选择。

他会告诉你,你有哪些选择,那些选择,它们的差异在哪里,它们的冲突在哪里,它们的矛盾在哪里。如果你选择这一点,你接下来会怎么样,你选择那一点,接下来又会怎么样……他有责任告诉你的是这些。

转自“理想国imaginist”:梁文道:什么是好老师?

孙悟空为什么会被菩提祖师逐出师门?

文|王永胜

《西游记》这部难解读的寓言奇书,犹如苏子笔下的庐山,“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由于读的人所站的角度不同,得出丰富多彩的结论,都属于诸多“真面目”中的一个面相,这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孙悟空为什么会被菩提祖师逐出师门,粗读,总觉得书中埋了一个不曾点破的哑谜;不过从武术的角度来看,却是一件很明白的事。

首先从菩提祖师的形象说起。孙悟空初到菩提祖师门下时,两人有一段关于学道的对话。诗人林庚在《西游记漫话》里评论道:“对话中的‘打市语’正透露出菩提祖师身上的江湖习气。孙悟空的师父号称菩提祖师,取的是佛家的名字,可是又被人称做神仙,因此从打坐参禅到阴阳五行,似乎都在教习之列。但具体说来则无非就是三教九流,五花八门,采石炼丹、占卜算卦和预知吉凶的大杂烩,不过是些江湖上谋生的手段而已。”

诗人林庚的看法其实值得商榷。先不谈反讽这一层意思(美国汉学家浦安迪认为,“反讽”是明清小说四大奇书的显著叙述特色),单从书中菩提祖师显露的道术来看,他是不折不扣的真才实学,是融合各方道术为一炉的一代宗师。孙悟空上天入地拜师,初心是“道心远虑,道心开发”,求个“长生不老”之术,也是融“道”“术”于一身,“道”其实就在“术”中。剥离“道”“术”这个谜题,最根本的议题是,孙悟空其实是去学“艺”。

关于《西游记》的真正作者和具体成书时间,虽然一直存在争议,不过,该书成书于明清时期,却是一个不成问题的公论。明清时期,正是民间武术兴盛之时,这种风气,不知不觉被《西游记》作者写入书中。

孙悟空去学艺,最重要的,是学武艺。菩提祖师也不是如林庚所说是“江湖上谋生”的“市井师父”而已,而是门规森严的一代武学宗师。菩提祖师传艺和逐孙悟空出师门,都合乎江湖规矩。

旧时师父收徒,大多都是通过熟人介绍,撞上门来拜师很少。江湖凶险,来路不明的人,敌我难分,明为拜师暗有目的的徒弟有之。

孙悟空拜见菩提祖师,没有熟人介绍,只是听樵夫说起。菩提祖师难免对他会有一通盘问。这是师父收徒的第一道江湖经验。

美猴王一见,倒身下拜,磕头不计其数,口中只道:“师父,师父!我弟子志心朝礼,志心朝礼!”祖师道:“你是那方人氏?且说个乡贯姓名明白再拜。”猴王道:“弟子乃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人氏。”祖师喝令:“赶出去!他本是个撒诈捣虚之徒,那里修甚么道果!”猴王慌忙磕头不住道:“弟子是老实之言,决无虚诈。”祖师道:“你既老实,怎么说东胜神洲?那去处到我这里,隔两重大海,一座南赡部洲,如何就得到此?”猴王叩头道:“弟子漂洋过海,登界游方,有十数个年头,方才访到此处。”祖师道:“既是逐渐行来的也罢。你姓甚么?”猴王又道:“我无性。人若骂我我也不恼,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赔个礼儿就罢了,一生无性。”祖师道:“不是这个性。你父母原来姓什么?”猴王道:“我也无父母。”祖师道:“既无父母,想是树上生的?”猴王道:“我虽不是树上生,却是石里长的。我只记得花果山上有一块仙石,其年石破,我便生也。”祖师闻言暗喜道:“这等说,却是个天地生成的,你起来走走我看。”猴王纵身跳起,拐呀拐地走了两遍。

盘问了一通,问明来路,菩提祖师终于感到踏实,在下一段,祖师马上就是“笑道”。

收下孙悟空为徒之后,菩提祖师并没有马上就教他真功夫,而是教他“洒扫应对,进退周旋之节”七年。温州民间有个说法,去师父家学功夫,先要给师父倒三年尿壶。端尿壶、“洒扫应对,进退周旋之节”,从大里说,固然是为了磨徒弟心性,不过还有一层不能道破的作用,这其实是师父对徒弟的考验,考验学艺之心是否坚决,忍受不住的徒弟会知难而退,顺便也是被师父淘汰,留下的是执着的肯吃苦的。

平心而论,菩提祖师对孙悟空的考验还算客气斯文。在旧时武林,师父对徒弟的考验,还有做基本功和抽打。

来习武,师父先让徒弟扎一年马步,想学八卦掌,先蹚泥步走圈走三年,其他什么都不说。扎马步和走蹚泥步,都是基本功,长久下去,是非常乏味,甚至非常痛苦。忍受不住?那你走好了。师父的淘汰机制又启动了。

如果徒弟忍受住了基本功的考验,那就是好处无穷,体会出不一样的味道。武术中的绝学,说开了,其实就是苦练基本功,但是又不是低头苦练,而是需要师父随时指点。以八卦掌为例,走步时,马要低,脚如蹚泥,步法练好了,再加上手上的动作,自然就能事半功倍。

扎马步也是同样的功能。据说温州武术宗师“道士旺”十七岁时拜武术名家蒋幼山为师,蒋幼山也是先不教他功夫,让他扎一字马,其他什么都不说。“道士旺”就在蒋幼山家像树一样一直扎下去。有一日,有客来访,仆人端着茶从“道士旺”身后走过,“道士旺”身体自动发劲,把端茶的仆人打出去了。蒋幼山听到动静,起身出房间一看,嗯,火候到了,可以教“道士旺”功夫了。

老派教育,各行各业普遍有师父打徒弟的情况。私塾里要挨手板,和尚打坐要挨香板,学戏更是一天到晚挨打。徐皓峰在《武人琴音》一书中认为,这“有其道理,打一下是给肌肉刺击,更新原有的生理习惯,学艺会快”。

旧时学武挨老师打,确实“有其道理”,而且还有好几层道理。首先,学打人先要学会挨打,其中包括抗击打能力的训练,以及被打时的瞬间反应,在师父那里挨了一段时间打之后,师父打过来的拳,慢慢地徒弟就能接住了,这时,师父是开心的,说明徒弟功夫有长进了。如果没有经过这层训练,出门打架,第一场必定会输。

还有一层道理,抽打也是提醒。打拳时,最忌讳马步松掉,所以,师父会在徒弟耳边一再提醒:“马步要扎牢。”当他的马步一松掉时,师父常常会起一鞭腿打在他的马步上,为了不能让马步倒掉,就会同时往外一撑,这是对马步的加强练习。如果马步被师父踢倒了,你的马步就是没用的。

另外一层道理,这也是一种淘汰机制,又是通向原点,受不了师父的殴打,那你走好了。

《西游记》里的菩提祖师也是手握戒尺,生气起来,咄的一声,跳下高台,指定悟空道:“你这猢狲,这般不学,那般不学,却待怎么?”走上前,将悟空头上打了三下,倒背着手,走入里面,将中门关了,撇下大众而去。

这是明清习武时的常见场面。

孙悟空的头被菩提祖师这么“咚咚咚”打了三下之后,一点也不恼,只是满脸赔笑,已打破盘中之谜。孙悟空经过了淘汰这一关,开始向“入室”弟子迈进。

旧时师父收徒,徒弟分几等。最疏远的是随便教几招,这种人,甚至连“徒弟”的名称都算不上,如斜月三星洞旁打柴的樵夫。

樵夫笑道:“实不瞒你说,这个词名做《满庭芳》,乃一神仙教我的。那神仙与我舍下相邻。他见我家事劳苦,日常烦恼,教我遇烦恼时,即把这词儿念念,一则散心,二则解困,我才有些不足处思虑,故此念念,不期被你听了。”猴王道:“你家既与神仙相邻,何不从他修行?学得个不老之方,却不是好?”樵夫道:“我一生命苦,自幼蒙父母养育至八九岁,才知人事,不幸父丧,母亲居孀。再无兄弟姊妹,只我一人,没奈何,早晚侍奉。如今母老,一发不敢抛离。却又田园荒芜,衣食不足,只得斫两束柴薪,挑向市廛之间,货几文钱,籴几升米,自炊自造,安排些茶饭,供养老母,所以不能修行。”

武林里有句行话,叫“穷文富武”,有钱有闲了,才有精力习武,习武也是为了能守住家院。我一向觉得,这四个字可以接上孔夫子说的那句话:“行有余力,则以学文,穷文富武。”

可见樵夫与菩提祖师的学道缘分还没到,这也是为陪衬孙悟空和菩提祖师之间的师徒情谊。

稍微亲密的,入师父的门,就成为“入门”弟子。黄飞鸿公开传授的拳是虎鹤双形,杨澄甫公开传授的拳是杨氏太极套路,两套拳都打得很漂亮,好收学费。那些打虎鹤双形或杨氏太极套路的,都是黄飞鸿或杨澄甫的弟子,这也只是“入门”弟子。

师父再从“入门”弟子中选出最亲密的“入室”弟子。“入室”弟子就是关起门来教杀招和绝活。“入室”弟子是可以传授衣钵的。

旧时“入室”弟子是给师父挡死的。李存义上战场、入巷战均是尚云祥护在身后挡冷枪。挡死,也是挡事。中华武士会开办之初,立了百日擂台,为服武行同道,为向市民宣传,尚云祥是擂主,铁打的营盘。

悟空不敢惊动,即跪在榻前。那祖师不多时觉来,舒开两足,口中自吟道:“难,难,难!道最玄,莫把金丹作等闲。不遇至人传妙诀,空言口困舌头干!”

《水浒传》里的阮氏三雄说,这一头颅热血只卖给识货的。世间识货的人少,何况是要把最为金贵的绝学授予徒弟。菩提祖师的这句“难,难,难!”是一句掏心子的话。明师难寻,同样的,好的徒弟也难寻。徒弟在选师父;同样地,师父也在选徒弟。

悟空应声叫道:“师父,弟子在此跪候多时。”祖师闻得声音是悟空,即起披衣盘坐,喝道:“这猢狲!你不在前边去睡,却来我这后边作甚?”

菩提祖师心思缜密,事到临头了,还想最后考考孙悟空,看他是自己悟道还是蒙对的。

悟空道:“师父昨日坛前对众相允,教弟子三更时候,从后门里传我道理,故此大胆径拜老爷榻下。”祖师听说,十分欢喜,暗自寻思道:“这厮果然是个天地生成的,不然,何就打破我盘中之暗谜也?”

到此,孙悟空才通过菩提祖师的层层考验,成为他的“入室”弟子。

菩提祖师对“入室”弟子孙悟空可谓是按其习性,谆谆教诲,关爱有加。我步入中年,为人父为人师(作文班老师)之后,才突然体会到菩提祖师对孙悟空的良苦用心。

孙悟空“入室”三年之后,菩提祖师再次点拨。

(菩提祖师)忽问:“悟空何在?”悟空近前跪下:“弟子有。”祖师道:“你这一向修些甚么道来?”悟空道:“弟子近来法性颇通,根源亦渐坚固矣。”祖师道:“你既通法性,会得根源,已注神体,却只是防备着三灾利害。”

学艺到一阶段,稍有体会之后,容易生骄傲之心,会跃跃欲试,总想找个人试试,检验所学。这是一个危险的阶段。菩提祖师又乘机用言语敲一下孙悟空。

悟空听说,沉吟良久道:“师父之言谬矣。我尝闻道高德隆,与天同寿,水火既济,百病不生,却怎么有个‘三灾利害’?”

这是孙悟空在悟道之后,第一次正儿八经(沉吟良久)反驳师父的看法。菩提老祖只能把言语再往重里说。

祖师道:“此乃非常之道,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机。丹成之后,鬼神难容。虽驻颜益寿,但到了五百年后,天降雷灾打你,须要见性明心,预先躲避。躲得过寿与天齐,躲不过就此绝命。再五百年后,天降火灾烧你。这火不是天火,亦不是凡火,唤做阴火。自本身涌泉穴下烧起,直透泥垣宫,五脏成灰,四肢皆朽,把千年苦行俱为虚幻。再五百年,又降风灾吹你。这风不是东南西北风,不是和熏金朔风,亦不是花柳松竹风,唤做赑风。自囟门中吹入六腑,过丹田,穿九窍,骨肉消疏,其身自解。所以都要躲过。”悟空闻说,毛骨悚然,叩头礼拜道:“万望老爷垂悯,传与躲避三灾之法,到底不敢忘恩。”

把孙悟空说得“毛骨悚然,叩头礼拜”,菩提祖师的目的也就达到了:让孙悟空重生敬畏心,才好再传一门绝技。

祖师说:“也罢,你要学那一般?有一般天罡数,该三十六般变化;有一般地煞数,该七十二般变化。”悟空道:“弟子愿多里捞摸,学一个地煞变化罢。”祖师道:“既如此,上前来,传与你口诀。”遂附耳低言,不知说了些甚么妙法。这猴王也是他一窍通时百窍通,当时习了口诀,自修自炼,将七十二般变化都学成了。

祖师道:“既如此,上前来,传与你口诀。”是以公开的姿态向入室弟子孙悟空传授密语。在读者看来,菩提老祖的这种做法似乎有点欠考虑。因为下一句“遂附耳低言,不知说了些甚么妙法”,正是众多入门弟子看到的场景,这容易让其他徒弟生嫉妒之心。实际上,孙悟空最后被逐出师门的因,在此刻已经埋下。但是,站在徒弟的角度来看,却不能说师父做得欠考虑,这是徒弟的本分。不过,心思再细一点的师父会告诉个别徒弟,在其他徒弟之间,某某招数可以不用显露,因为师父传授武艺,也是因材施教,徒弟有别。

同样的,菩提祖师又以相同的方式,公开密语传授筋斗云。细细体会,菩提老祖传给孙悟空的七十二般变化和筋斗云,纯粹是为他量身订制,未必适合其他徒弟。

大众听说,一个个嘻嘻笑道:“悟空造化!若会这个法儿,与人家当铺兵,送文书,递报单,不管那里都寻了饭吃。”师徒们天昏各归洞府。这一夜,悟空即运神炼法,会了筋斗云。逐日家无拘无束,自在逍遥,此亦长生之美。

众人对孙悟空的嫉妒之心越来越浓烈。紧接着事情开始失控。

一日,春归夏至,大众都在松树下会讲多时。大众道:“悟空,你是那世修来的缘法?前日老师父附耳低言,传与你的躲三灾变化之法,可都会么?”悟空笑道:“不瞒诸兄长说,一则是师父传授,二来也是我昼夜殷勤,那几般儿都会了。”大众道:“趁此良时,你试演演,让我等看看。”悟空闻说,抖擞精神,卖弄手段道:“众师兄请出个题目,要我变化什么?”

孙悟空开始变化各种形象,他却不知已经犯下“入室弟子不该在外显露”这一武林大忌。孙悟空为人为猴机灵,可是却戴不得高帽。这是他性格弱点,也是我们人性之中的一部分。

不觉的嚷闹,惊动了祖师,祖师急拽杖出门来问道:“是何人在此喧哗?”大众闻呼,慌忙检束,整衣向前。悟空也现了本相,杂在丛中道:“启上尊师,我等在此会讲,更无外姓喧哗。”祖师怒喝道:“你等大呼小叫,全不像个修行的体段。修行的人,口开神气散,舌动是非生,如何在此嚷笑?”大众道:“不敢瞒师父,适才孙悟空演变化耍子。教他变棵松树,果然是颗松树,弟子们俱称扬喝彩,故高声惊冒尊师,望乞恕罪。”祖师道:“你等起去。”叫:“悟空过来!我问你弄甚么精神,变什么松树?这个工夫,可好在人前卖弄?假如你见别人有,不要求他?别人见你有,必然求你。你若畏祸却要传他,若不传他,必然加害,你之性命又不可保。”悟空叩头道:“只望师父恕罪!”祖师道:“我也不罪你,但只是你去罢。”悟空闻此言,满眼堕泪道:“师父,教我往那里去?”祖师道:“你从那里来,便从那里去就是了。”悟空顿然醒悟道:“我自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来的。”祖师道:“你快回去,全你性命;若在此间断然不可!”悟空领罪:“上告尊师,我也离家有二十年矣,虽是回顾旧日儿孙,但念师父厚恩未报,不敢去。”祖师道:“那里甚么恩义?你只不惹祸不牵带我就罢了!”悟空见没奈何,只得拜辞,与众相别。祖师道:“你这去,定生不良。凭你怎么惹祸行凶,却不许说是我的徒弟,你说出半个字来,我就知之,把你这猢狲剥皮锉骨,将神魂贬在九幽之处,教你万劫不得翻身!”悟空道:“决不敢提起师父一字,只说是我自家会的便罢。”

孙悟空犯了大忌之后,菩提祖师一改往日气定神闲的“修行体段”,“急拽杖出门”,“怒喝道”,马上对“入室弟子”心死。菩提祖师的这一段怒不可遏之词,没有一点夸张,是当时最真实的江湖经验。

杨露禅早年在城内西大街杂粮摊帮工时,临街药店掌柜是外地人,被当地恶霸欺负,以致发生争执动武。掌柜略一举手,其人跌至对街。杨露禅目睹此景,甚为惊奇,心知掌柜必精武功,心中十分羡慕,就表示愿意拜师求学,因为杨露禅年少时曾习少林拳,自认为不能达到掌柜的武艺境界。掌柜开始推托,对自己所习拳法讳莫如深,不愿讲——读读菩提祖师上段的话就能明白掌柜内心的担心——后来感于露禅求学诚意,就告诉他:“我的工夫不足为你老师,我的家乡河南陈家沟,习太极拳者甚众,而陈长兴的太极拳,是海内泰斗。陈平时立身中正,不倚不靠,气势伟岸,时人称为牌位先生。我可介绍前往,倘许名列门墙,成为他的徒弟,将来必有成就。”杨露禅大喜,遂至陈家沟拜陈长兴为师。

显露武艺之后,被人所知,那人要来拜师,这还算好的。最坏情况是,如果那人不服来比武挑战,或者被仇家所知,这不反而连累师父了?

悟空领罪:“上告尊师,我也离家有二十年矣,虽是回顾旧日儿孙,但念师父厚恩未报,不敢去。”祖师道:“那里甚么恩义?你只不惹祸不牵带我就罢了!”

唐僧在西游路上的一句口头禅也是:“你可别连累师父。”把西游之路看做押镖,就好理解了,在唐僧看来,最重要的是押的镖要平安。

在《西游记》原著里,菩提祖师把孙悟空逐出师门之后,就不再出场。央视老版电视剧《西游记》不死心,在师徒四人过五庄观,孙悟空偷吃人参果推倒人参树之后,四处求医活仙树的方法时,凭空加了一段去斜月三星洞找师父的戏份。孙悟空却发现,那里早已是人去楼空,蜘蛛网密布,他徒劳呼喊了好一通“师父”。这是我看过的孙悟空最可怜的形象,思之让人坠泪。

转自“书屋”:被放逐的大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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