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臣下到敌国:唐朝吐蕃关系可不止文成公主入藏那么简单!

古今中外,决定两国关系是战是和的决定性因素永远是利益和实力对比,但在两国实力大致相当,长期并立的情形下,两国关系中礼节是否平等,或者说两国是否承认地位对等往往会成为决定两国战和走向的重要诱因。如:公元前51年匈奴内乱,呼韩邪单于臣服西汉,汉宣帝采纳萧望之的建议仍视匈奴为敌国(平等国家),待呼韩邪单于以不臣之礼,赐玺与天子同,汉元帝即位后,汉使者韩昌、张猛私自与呼韩邪单于盟誓,汉元帝明智的承认了汉匈之间的这一盟约。西汉宣元二帝采取的灵活的对匈政策,保证了汉匈之间六十年的和平,直到王莽篡位。宋辽澶渊之盟后,宋辽互约为兄弟,待对方为敌国,宋予辽岁币,保证了宋辽之间长达百年的和平,两例皆可视之为对等国家和平的典范。而西汉王莽篡位后,肆意破坏汉对匈友好的传统政策,执意待匈奴为臣下,直接导致新匈关系彻底破裂而走向大规模战争,则是反面典型。众所周知,公元630年,随着东突厥汗国的覆灭。四夷尊唐太宗李世民为天可汗,以唐朝为核心的东亚朝贡体系开始确立,这一体系受到传统历史学界的高度肯定,如新唐书评价:际天所覆,悉臣而属之;薄海内外,无不州县,遂尊天子曰“天可汗”。三王以来,未有以过之。至荒区君长,待唐玺纛乃能国;一为不宾,随辄夷缚。故蛮琛夷宝,踵相逮于廷。”而几乎与唐朝同时崛起于青藏高原的吐蕃无疑是唐朝东亚霸权地位最有力的挑战者(如陆贽曾评价吐蕃:今四夷之最强盛为中国甚患者,莫大于吐蕃),考察唐与吐蕃的关系,对认清唐与吐蕃战争为主,和平短暂的历史事实,揭示唐与吐蕃的根本性矛盾无疑有较为重要的参考意义。今仍有不少学者迷信唐朝单方面的说法,认为直至安史之乱前吐蕃都是唐朝的藩属国,唐朝以臣礼待吐蕃,直到安史之乱后,唐朝与吐蕃才是平等的敌国关系,这无疑是完全违背历史的论述。个人愿结合唐朝、吐蕃两方的记载,参考出土文献,对唐朝从“臣下”到“敌国”的关系做一简单梳理。

▲阎立本《步辇图》,唐太宗接见吐蕃使者禄东赞。

一、太宗时期唐朝居优的唐朝吐蕃关系

贞观八年,吐蕃初遣使朝贡于唐廷,唐太宗派使者冯德遐回访为唐朝、吐蕃相互接触的开始,后有松赞干布求娶公主初未成,带兵入侵松州后退兵,文成公主下嫁吐蕃等历史。值得注意的是唐朝与吐蕃对这一阶段双方关系的不同认知。唐太宗曾发吐蕃兵讨伐龟兹、王玄策曾借吐蕃兵征伐中天竺,唐高宗嗣位后封松赞干布为驸马都尉、西海郡王,并立其石像于昭陵前,这一阶段唐朝无疑视吐蕃为自己众多藩属国中的一员,并无任何特殊之处。有趣的是吐蕃将唐朝派使者访问赠与财帛视为唐朝向自己纳贡,将唐朝视为自己的藩国敦煌吐蕃历史文书记载如下:

那如何评价唐朝与吐蕃两方的不同记载,判断哪国居于优势地位?虽然两方的记述可能都有夸张之处,这一时段的记载无疑吐蕃失实更甚,吐蕃在贞观末灭象雄、唐高宗年间才灭吐谷浑,占领青海有了和唐朝抗衡的资本,贞观年间,唐朝出于国力绝对优势地位、吐蕃自迎娶文成公主后,保持对唐朝的友好,唐太宗亲征高句丽还后,松赞干布派禄东赞到长安上表称颂(太宗伐辽东还,遣禄东赞来贺。奉表曰:"圣天子平定四方,日月所照之国,并为臣妾,而高丽恃远,阙于臣礼。天子自领百万,度辽致讨,隳城陷阵,指日凯旋。夷狄才闻陛下发驾,少进之间,已闻归国。雁飞迅越,不及陛下速疾。奴忝预子婿,喜百常夷。夫鹅,犹雁也,故作金鹅奉献。"《旧唐书》),而表为上行文体,由臣下向皇帝上书所用,可证实唐朝此时在双方关系中居上。而后世藏族教法史料中将唐太宗称为孔子化身赞普、狮子赞普,甚至将其与松赞干布等同,认为唐太宗也是观音菩萨的化身,西藏对唐太宗的崇敬远超其后的历代唐朝皇帝,也可从侧面验证此时吐蕃对唐朝的恭顺。

▲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塑像

二、吐蕃对唐朝宗主地位的挑战(650—705年)

649年末,松赞干布去世,由于赞普年幼,禄东赞秉政,迅速改变了对唐恭顺的战略,进而出兵灭白兰、破吐谷浑,雄踞青海,吐蕃已经基本具备与唐朝抗衡的国力,这一战略其实在唐太宗刚刚去世即已初露端倪,松赞干布在致长孙无忌书言:"天子初即位,若臣下有不忠之心者,当勒兵以赴国除讨。"这一上书被胡三省评价为:吐蕃以太宗晏驾,固有轻中国之心矣。”吐蕃趁唐高宗君臣全力经营高句丽之际,灭吐谷浑,初步整合青藏高原,并出兵西域,第一次攻陷安西四镇,后有唐朝、吐蕃之间的两次大规模会战大非川和青海湖之役,皆以唐朝失败告终,在剑南方向吐蕃攻陷安戎城,唐朝、唐朝方面评价为:吐蕃尽据羊同、党项及诸羌之地,东接凉、松、茂、巂等州;南邻天竺,西陷龟兹、疏勒等四镇,北抵突厥,地方万馀里,诸胡之盛,莫与为比。吐蕃正式成为唐朝的心腹大患,吐蕃之间出现在河陇、安西、剑南三个方向长达万里的战线上全面对峙的局面。那此段时期唐朝和吐蕃之间的关系如何,吐蕃又如何看待唐朝?值得注意的是早在大非川之役前,论钦陵即已命唐朝使者陈行焉拜己,以陪臣礼对待唐朝使者,陈行焉不屈被扣,直到文成公主身丧,唐朝使者参加葬礼,陈行焉遗体才被归还。(陈行焉为吉州长史使往吐蕃吐蕃大臣钦陵使行焉拜伏行焉拥节不屈临之以兵竟不从因被拘留十馀年而卒至永隆二年丧还高宗深嘉叹之赠睦州刺史。),吐蕃甚至曾经直接求娶唐高宗和武则天独女太平公主,唐高宗以太平公主出家拒绝。吐蕃的骄横可见一斑。而最能说明此时吐蕃对唐朝认知的是敦煌吐蕃历史文书中的记载:

696年素罗汗山之战前,唐军主帅王孝杰和吐蕃大相论钦陵辩论,论钦陵以日月为喻比拟吐蕃赞普和唐朝天子,认为唐朝天子无法与吐蕃赞普争辉,其民族自豪之情溢于言表,无论从认知还是行动,吐蕃都已彻底改变了对唐朝的恭顺态度,吐蕃已事实上成为唐朝最大的敌国,但这一事实尚未得到唐朝的承认,两国对等地位的最后确立尚需时日。

三、神龙会盟和唐朝对吐蕃平等地位的承认

唐朝与吐蕃关系中,除文成公主、金城公主两次和亲外,会盟是极为重要的形式,据整理唐朝和吐蕃曾进行过八次会盟,分别是唐中宗706年的神龙会盟、唐玄宗734年的赤岭会盟、唐肃宗761年的鸿胪寺会盟、唐代宗时期的765年和767年两次兴唐寺会盟、唐德宗时期的781年清水会盟、791年的平凉劫盟、唐穆宗时期公元822年的长庆会盟。神龙二年的会盟是唐朝、吐蕃的第一次会盟,影响深远,确立了之后唐朝、吐蕃会盟的基本范式,再无大的改变。而诡异的是唐朝史料对此次会盟讳莫如深,几乎没有直接的记载,只能结合唐朝、吐蕃之间的往来书信略窥其迹,幸而近年有新获敦煌文书的出土,使我们对此阶段唐朝、吐蕃之间的关系可以有新的认识,可以猜测神龙会盟,唐朝正式承认了吐蕃和自己的对等地位,并以敌国礼对待吐蕃,这是唐朝、吐蕃关系中的巨变,恐怕也是唐朝对此次会盟讳饰的重要原因。

新获敦煌文书P.3885保存有《前大斗军使康太和书与XX赞普》全文如下:

此书反映的是740年-741年之间吐蕃入侵河陇,图谋夺回被唐朝攻陷的石堡城与唐河陇节度使盖嘉运部下作战之事。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康太和在致吐蕃赞普书中指出唐朝早已用敌国礼(平等礼节)对待吐蕃(吐蕃国大、早为敌礼之恩),这不仅传世唐朝史料所不载,且与现存史料相冲突,如:(初,吐蕃自恃其强,致书用敌国礼,辞指悖慢,上意常怒之。《资治通鉴》),按史书的记载,直到开元初,唐朝待吐蕃仍是藩臣礼,因吐蕃致书用敌国礼,因此激怒了唐玄宗,个人认为康太和书信中的说法更为可信,应是神龙会盟中,唐中宗首次承认了吐蕃与唐朝的对等地位,唐玄宗不愿继续认可用敌国礼对待吐蕃,而希望继续视吐蕃为夷狄或藩臣,因此被激怒,最后在双方作战两败俱伤的情况下有限度的认可了唐朝与吐蕃的敌国关系,进行了唐朝吐蕃之间的第二次赤岭会盟。

神龙会盟由于史料缺载,内容已不可考,但其基本范式由吐蕃赞普书信仍可知大概。

(仲冬极寒伏惟皇帝舅万福使典军马集并吐蕃使判悉猎等同至其书共传语并悉具委所缘和事者孝和帝在日其国界并是逐便断当讫彼此亦已盟誓汉宰相等官入誓者仆射豆卢钦望魏元忠中书令李峤侍中纪处讷萧至忠侍郎李回秀尚书宗楚客韦安石杨矩等一十人吐蕃宰相等亦同盟誓讫遂迎公主入蕃彼此安稳於後太上皇登极亲好并相和同虽复如旧其汉宰相入誓者并已殁于後宰相不知已前要契当令望重立盟誓舅甥各亲署盟书宰相依旧作誓彼此相信亦长安稳《册府元龟》)

(请依景龙二年敕书云:'唐使到彼,外甥先与盟誓;蕃使到此,阿舅亦亲与盟。'"《旧唐书》)

从神龙会盟开始,唐朝吐蕃之间会盟即以互派使者到后,皇帝(赞普)亲与盟誓,并亲署誓书,唐吐双方包括宰相等的重臣在内亦参加盟誓并署名,颇类似于今天两国间签订平等条约,这种范式为安史之乱的唐吐历次会盟所继承,长庆会盟碑今仍立于拉萨,其碑文即为实证。

与吐蕃采用敌国礼致书激怒唐玄宗相似(上曰:"赞普尝遗吾书悖慢,此何可舍!),这一双方平等的会盟方式也为唐玄宗所拒绝(六月,戊辰,吐蕃复遣使请上亲署誓文;上不许,曰:"昔岁誓约已定,苟信不由衷,亟誓何益!),虽经吐蕃以赞普、金城公主名义反复上书请求,唐玄宗似未妥协,但唐玄宗未彻底否认神龙盟誓的合法性,为双方进行有限度妥协提供了可能,公元734年唐朝、吐蕃在似未遵循神龙旧制的情况下进行了赤岭会盟,并进行了划界,唐朝正式承认黄河九曲属于吐蕃领土。

(二十一年二月金城公主上言请以今年九月一日树碑于赤岭定蕃汉两界时李使于吐蕃金城度其还期暮秋故有是请及树之日诏张守李行衤韦与吐蕃使莽布及同观树焉既树吐蕃遣其臣随汉使分往剑南及河西碛西历告边州使曰:两国和好无相侵掠汉使随蕃使入蕃告亦如之《册府元龟》)

▲唐玄宗早期的唐与吐蕃疆域

四、唐玄宗时期唐朝吐蕃复杂性关系考察

前已述及,随着开元时期唐朝国力的恢复,唐朝衰弱的朝贡体系得以重振,唐玄宗似不愿接受以平等地位对待吐蕃,认为吐蕃致书即为无礼既是例证,那唐朝、吐蕃此阶段的关系除战争时期外,是吐蕃重新接受了唐朝的藩臣地位,或者唐玄宗妥协以敌国礼待吐蕃?历史告诉我们双方都做了妥协,最终仍是唐朝承认吐蕃作为钧敌之国。

《汉杂事》曰:“凡群臣之书,通于天子者四品:一曰章,二曰奏,三曰表,四曰驳议。章者需头,称‘稽首上以闻’。谢恩陈事,诣阙通者也。奏者亦需头,其京师官但言‘稽首言’,下‘稽首以闻’,其中有所请,若罪法劾案,公府送御史台,卿校送谒者台也。表者不需头,上言‘臣某言’,下言‘诚惶诚恐,顿首顿首,死罪死罪’,左方下附曰‘某官臣甲乙上’。

表为臣下上书之用,表头为“臣某言”,书则为平行文体,表明两国关系平等。唐太宗时松赞干布曾上贺平辽东表,唐高宗时禄东赞在攻打吐谷浑时,曾向唐朝上表呈吐谷浑之罪(吐蕃禄东赞屯青海,遣使者论仲琮入见,表陈吐谷浑之罪,且请和亲。)当时,至少在名义上,吐蕃自认为唐朝的臣下,而到唐玄宗时期,情况有很大变化,除开元六年吐蕃请和,上书为表外(记载为表,从内容分析更有可能是致书形式),同年、开元十八年、二十一年三次以赞普名义请和皆为致书,表明吐蕃自认与唐朝对等,国书为唐朝接受,表明唐朝很大程度上接受了这一点。更重要的是《全唐文》收录有赤岭会盟后,以唐玄宗名义回复吐蕃赞普的七封书信,虽名为敕书(皇帝向臣下下令所用文体),但皆以皇帝问赞普开头,与一般敕书格式不符,恐实为致书形式。

如:皇帝问赞普:得七月一日信,所言阴承本奏请不拟与彼和,将兵马大入者。至如和与不和,事皆由朕自断,何人辄敢奏闻?何兵即敢擅入?所结亲好,不是近年,文成公主已来,亦重叠矣,中或绝或继,终是旧好存焉。惟道此有谗臣,不知彼专构造,亦须自觉,岂可推过?至如兵马边备,彼与此同,既见彼处加兵,岂此总无备矣?疑自彼起,不可相尢。近日筑城,不出疆界,边头有要,随事修营,何所致疑?以此为语。如彼频岁亦筑数城,若不恶心,何故严备?固是边境常事,不足为言,忽此相尢,深所未达。彼蕃必其自守,此兵终不妄行,所立盟约,更知何用?鬼神知意,不必多言。秋气已冷,赞普及平章事以下并平安好,遣书指不多及。

而唐朝向同时期的突厥可汗下敕书开头则为:

敕突厥伽可汗:比数有信,知彼平安,良足慰也。自为父子,情与年深,中往来,亲缘义合,虽云异域,何殊一家?边境之人,更无他虑,甚善甚善!此是儿可汗能为承顺,副朕之所亲厚,人恩好,无以过之,长保此心,终享福禄,子孙万代,岂独在今?比秋气渐冷,卿及平章事首领部落并平安好,遣书指不多及。

而同时期吐蕃以金城公主名义求和,皆以上表形式,而唐玄宗回复金城公主也为正规的敕书格式,以敕金城公主开头。

敕金城公主:异域有怀,连年不舍,骨肉在爱,固是难忘。彼使近来,且知安善,又闻赞普情义,是事叶和,亦当善执柔谦,永以为好。前後所请诸物。其中色种不违,仍别有条录,可依领也。春晚极暄,想念如宜,诸下并平安好。今令内常侍窦元礼往,遣书指不多及。

《大唐新语》中曾提到唐玄宗曾致吐蕃赞普书(开元末,与吐蕃赞普书云:“波州铁柱,唐九征铸。”即谓此是也。),对勘七封所谓唐玄宗敕吐蕃赞普书,可知是唐玄宗敕吐蕃赞普书之第三封(至如彼中铁柱州图地记,是唐九徵所记之地,),刘肃明确指出唐玄宗是与吐蕃赞普书而不是向吐蕃赞普下敕书,其它敕书恐同此理,由此可见,在很大程度上虽不情愿,唐玄宗仍遵循了神龙故事,以敌国礼待吐蕃,并进行了唐吐第二次会盟,最终因吐蕃攻打小勃律,唐玄宗命崔希逸突袭青海吐蕃驻军,唐朝吐蕃关系完全破裂,开元末进入全面战争状态,唐吐之间的关系直到安史之乱后发生重大变化。

▲公元766年,安史之乱后的唐与吐蕃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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