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一书】郁土:一名日本人看中国

读内藤湖南的《燕山楚水》

听贺卫方先生介绍,始知日本汉学家内藤湖南(1866~1934,本名虎次郎)。他1885年毕业于秋田师范学校高等科,担任小学教师两年,然后投身报界。1907年被聘为京都帝国大学文科大学讲师,讲授中国历史,两年后升任东洋史学第一讲座教授。一名师范毕业生,当过两年小学教师,及十几年记者、主笔,居然凭借自己深厚之中国文化的学养,而被聘为京都帝国大学的讲师、教授,在我们这儿,无异于天方夜谭。

而内藤湖南的《燕山楚水》,我于去8年月已在上海书展上购得,回家即令其藏身于书架上一年有余,如无贺先生介绍,真不知猴年马月才会临幸于它,书籍之遇与不遇,和人才之遇与不遇,何其相似乃尔。

内藤湖南于1899年9月9日乘仙台丸抵达烟台(芝罘),同年11月25日乘西京丸离开上海返国,期间游历了天津、北京、上海、杭州、苏州、汉口、南京等地。当是时也,日本方在甲午战争中获胜,而中国的戊戌变法又失败了。内藤湖南热爱中国文化,而中国的走向又与日本密切相关,故而中国的变法能否成功,中国向何处去?便成了内藤湖南此次中国之行密切关注的问题。

每到一地,他不仅踏访名胜古迹,而且与很多有见识的中国知识分子如严复、张元济、文廷式等,通过笔谈的方式进行交流。时光飞逝,转眼间一百多年过去了,我们也经历了辛亥革命、袁世凯复辟、军阀混战、北伐、抗日、内战而走到今天。然读着这名日本汉学家一百多年前的文字,其独特之目光及所发见之问题,就仍然强烈地冲击着我的内心。

当他9月9日乘坐仙台丸抵达烟台时:

船又行驶了一个小时或半小时,山东的成山角和白色的灯塔一起扑面而来。船员指点着告诉我,那就是进攻威海的时候陆军上岸的荣城湾。正如我的料想,山都裸露着山脊,山脚下的土是褐色的,坡度很缓,海岸上可以看到不少陡峭的岩石。像撒上了沉香一样的绿色覆盖着的山野,正是南画中常见的景色,两千年郡县制度的流弊使这个历史久远的国家荒废到如此地步,实在让人痛心。(《禹域鸿爪记》之一《出发,芝罘,渤海的史论》)

其中“两千年郡县制度的流弊使这个历史久远的国家荒废到如此地步,实在让人痛心”观点,是我们很少见到的。而他之所以得出如此结论,是有其根据的。盖日本在明治维新之前,尚是封建制度,全国有二百多个藩,到维新之时,方废藩设县,将权力集中于中央,实行君主立宪,直接与西方的民主制度对接。

而我们是早在两千多年以前的秦代,便废封建而置郡县,将全国各地的统 治权收归中央,实行君主专制,两千多年没有丝毫改变。非但此也,据贺先生介绍,举目全球,各国君主的权力是越来越小,如英国的伊丽莎白女王、日本的天皇,几乎成为一个仪式性的象征存在,唯独我们例外,皇帝的权力是越来越大,至清为甚。如此演变,不能不说与我们早熟的文明有莫大之关系;因此不能不说内藤湖南的分析是有道理的。

10月4日,内藤湖南在天津与蒋国亮笔谈:

内藤:我个人以为,贵国的积弊,并不是从本朝开始,从远处追究根本,则在商鞅的废井田开阡陌上;从近处寻找原因,则在科举取士的有美名而无实效上。再加上郡县制度以来,地方官不把老百姓的生计放在心上。现在的时局,或许正是进行大变革的时机吧?谈何容易,但总之,能使变革成功的就在于你们了(五《京郊的寺观,文庙,观象台》)。

除了郡县制的问题,内藤湖南在此又涉及到了科举考试的问题。要知道,在明治维新之前,日本凡事向中国学习,然其不学中国者有二:一曰太监;二曰科举。内藤又言:

前一阵子设立特科(即经济特科,1898年1月光绪皇帝下诏在科举以外增设经济特科的考试,后来因为戊戌政变而没有付诸实行)的时候,贵国人士往往把它和从前的科目一样,看作是当官的捷径。这个毛病不改,是不可能复兴国家的。一个不愿做官、以“为百世开太平”作为信念的人,要比一百个科场上的名士强得多(同前)。

其实,关于科举制度,最开心的应该是皇 帝,将天下有才能的人尽数收归自己管理,有利于自己的统治,所以当唐太宗在一次科举考试后,站在午门城楼上,看着新进士们鱼贯进入朝堂,不禁高兴地对左右说:“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这固然是皇 帝的幸事,然却是我们这个民族的不幸。

关于此点,知堂认识得非常清楚:

日本很受中国思想的影响,对于孔孟程朱的思想,尽量的吸收,可是他们对于科学的态度,就与中国完全不一样了。其所以不同的原因,

第一,因为他们没有考试的制度,仍然保持孔孟的思想,一切讲实际,不讲空论,不说谎;

第二,因为日本在明治维新以前,都是封建制度,做医生的人永远做医生,并且他的子孙也大抵是永远做医生,做工的人本人以及他的子孙永远做工人,做工人的要想做 官,是绝对不行的。

不像中国无论什么人,只要考中后,就可做官。并且他们学什么做什么,不像中国学非所用,甚至像前清候补道一样,什么事都办,在日本决没有这种现象,学医的永远做医生,以医生为职业。因为永远做医生,诊治得多,经验也多,并且一代传一代,经验越积越多……

日本能用中国的旧方,求新的方法来改良,所以他的医药能够进步发达。他们何以能如此呢?就是由于两国的国民性不同,虽然同一儒教的根源,但是他们没有阻碍知识发达的考试制度。中国现在虽然已取消了考试制度,可是这种弊病还遗留在那里,依然没有去掉。(《中国的国民思想》,1941年9月1日《教育时报》第2期,收《周作人讲演集》)。

据知堂的演讲,转眼又是77年过去了,我们的官本位思想,又去掉了多少呢?日本现在已有27位诺贝尔奖获得者,进入21世纪后,18年中更是有18人获诺奖。我想,中日两国人民之深层区别,大约还要从知堂的话中去寻找的吧。

内藤与蒋国亮还谈到了中国的南方人与北方人之区别:

内藤:我觉得贵国的南方人和北方人并不是一个种族。南方人的骨骼轮廓很像我国人。看到二位的风采,我更觉得是这样了。北方人大多浑朴桀骜,只是缺少英气。南方人大多英锐慧敏,缺点是不善持久,就像我国人一样。这恐怕不是我的一家言吧。

蒋:中国人种都是从北边往南迁移。东晋以及宋的南渡两大事变以后,真正的中国人都迁徙到南方,而北方则掺杂了蒙古人种,不是纯粹的中国血统了(五《京郊的寺观,文庙,观象台》)。

不知研究人种学的专家,同意上面两位的看法吗?

在游览完西湖边栖霞岭下的岳王庙后,他对门前放置的秦桧夫妻、张俊、万俟卨的铁像,甚感不解与愕然:

(岳王庙)门前两侧放置着秦桧夫妻、张俊、万俟卨的铁像,都是上身裸露,手绑在背后,面朝岳坟。明末以来,经过几次重铸,现存的铁像是相当近的时候铸造的。千载以来,恩仇爱恨,本应如逝水东流,为什么要留下如此鞭尸一般的残酷儿戏,任人唾骂呢?我领教了这个国家的人对恩怨执迷深重的心态,甚感愕然(七《杭州,西湖,灵隐》)。

老实说,西湖我游过,岳王庙也去过,下跪的秦桧夫妻等铁像也见过,并未觉有什么不妥。其实,何止这下跪的铁像,我们不是还有经常吃的油炸桧(油条)吗?又何止要油炸秦桧,山西高平地方,不是也有白起肉(高平烧豆腐)吗?那都是生前不能报其仇,死后而不放过其灵魂的做法。

但自古以来,我们并未觉这么做有什么不妥,反而视为一种美谈。今日经内藤先生指出,方发现有些问题。记得小时同学之间打打闹闹,然打过闹过也就罢了,却有个男同学特别善于记仇,而于这记仇的同学,大家也就敬而远之,惹不起啊。内藤此时此刻会不会也是这种感受呢?

而内藤对中国历史之了解,对中国文化之热爱,远非一般国人所能比拟一二的:

当他乘船沿长江溯流而上路过彭泽县、庐山时,“长江沿岸的山峦,已经驶过的一路上没有超过一千尺的,惟独匡庐的群峰高达四千到四千五百尺,而且岩壑横斜,形状奇特,北面对着大江,东面俯瞰彭蠡,自古被称作神灵的所在也是理所当然,道术之士,嘉遁之客,多有寄身其间的人,更为这里增添了灵异之气,我只恨没有时间寻找慧远、渊明的旧居”(九《沿长江溯流而上》)。今日之国人,还有人愿意花时间去寻找慧远、渊明的旧居吗?我表示怀疑。

到达金陵以后:

第二天十七日早晨,由杉山、平冈二君做向导,我拜谒了孝陵……进了西安门,右边是午门,门的大部分被堵。里边仅存五龙桥,故宫的旧址上只有左宗棠移建的方孝孺的祠庙。进了祠庙,拜了孝孺、铁铉以下死于靖难之役的各木主,观看了孝孺的血石,然后离开这里,从东安门出去……(十一《赤壁,金陵之游,镇江》)。

拜谒孝陵,拜了孝孺、铁铉以下死于靖难之役的各木主,这是一种怎样的崇敬之心情啊?

有道是“当局者迷而旁观者清”,内藤湖南的关于我国之郡县制、科举、南方人与北方人、秦桧夫妻铁像等的看法,就有助于我们反观自身,因为只有更好地认识自己,方有望去改进不足而至于进步。至于他对中国历史之熟悉、中国文化之热爱,我们则是必须表示敬意的。

二O一八年十月九日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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