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林冲身为八十万禁军教头,武艺了得之后,王伦的意思很明确:林冲不能留在山上。他的心理是:林冲能力比他们都强,日后恐怕会夺权。
可是另外三个头领认为:林冲一定要留。他们的理由是:林冲是柴进推荐来的人物,如果不留,会令天下人耻笑,说梁山泊不讲义气。
我觉得没必要分析双方看法的对错,而应分析这两种意见形成的原因。也就是说,为什么王伦会这样看,而三个头领会那样看。
很简单,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之所以双方意见不同,就在于他们的身份不同。
杜迁宋万朱贵三个是典型的江湖人,凡事“义”字当头,因此他们看重名声。而王伦并不是江湖出身,他本是个书生,考过科举,能识文断字,自然也懂得历史。那些权谋的事情,他自然比另外三人懂得多,也自然会戒心更重。
但是归根结底,王伦是老大,因此决定权在王伦手中,只是其他头领所说的确实有道理,柴进是不能得罪的,义气是很重要的。因此,他想出了一个迂回的计策:纳投名状。
按照王伦的说法,纳投名状是为了检验林冲落草的诚意和决心。可是这其实是个伪命题。林冲杀了高太尉府中的陆谦和富安,杀了沧州牢城营的差拨,自己看管的草料场又失火烧毁,这些罪加起来林冲根本没有活路。这种情况下,是根本无须考验林冲的诚意和决心的。
因此,纳投名状只是王伦的计谋,是一种软性的请林冲下山的办法。这个办法的好处就在于,解决了另外三个头领所说的道义问题。因为王伦让林冲纳投名状,等于给了林冲落草的机会,如果他没把握住,就是他自己的问题,而不是梁山泊不讲义气。
看起来,王伦很自信林冲无法拿到人头,从他对林冲所说的话就能看出他自以为得计的傲慢姿态:
「投名状在何处?……你明日若无投名状时,也难在这里了。」
「今日投名状如何?……王伦笑道:想是今日又没了……若明日再无,不必相见了,便请那(挪)步下山,投别处去。」
可是王伦没想到的是,第三天发生了变数,林冲真的遇到了路过的单身客人,还抢得了一担财帛。这个单身的客人就是杨志。两人打斗了四十多回合,没分出胜负。这是《水浒传》中最精彩的高手对决之一。
可是看到这里,我们会明显发现王伦的态度忽然转变了,他的一系列举动充满了疑点。
第一,林冲和杨志其实并不是无法分出胜负的,可是「两个正斗到分际」,王伦却忽然叫停了。林冲的武功比杨志高,这应该没有什么争议。也就是说,当时林冲马上要赢,杨志的人头可能就要落在他手里了。而王伦的叫停,等于救了杨志一命。王伦为什要救杨志呢?只是单纯不想让林冲拿到人头?
第二,王伦对杨志介绍林冲时,忽然称林冲为兄弟:「这个是俺的兄弟林冲」。为什么王伦称林冲为兄弟?其实这背后的潜台词就是王伦认可了林冲的落草,林冲现在是他自己人了。明明王伦是不想让林冲上山的,怎么会突然转变态度了呢?
第三,王伦盛情邀请杨志上山,劝他落草留下。之前林冲费尽百般力气,王伦也容不下他,如今却为何不仅留下了林冲,还招揽下了一个同样厉害的杨志?
问题的答案作者也给出了,就在这句话中:
「左边一带四把交椅,却是王伦、杜迁、宋万、朱贵,右边一带两把交椅,上首杨志,下首林冲。」
这是王伦款待杨志时,安排下的座次,值得关注的就是最后八个字:「上首杨志,下首林冲」。这八个字透露出来的意思就是:以杨志来压制林冲。
王伦当时面临的变数就是:林冲将打败杨志,取下人头,上缴投名状,林冲留下来是无法变更的事实了。这样的话,王伦最初的担忧就成为现实,林冲将成为他卧榻之侧的最大心理威胁。
可是这时王伦急中生智,想到了另外一个补救的办法,那就是留下武功同样高强的杨志,拉拢杨志,用杨志来制衡林冲。
王伦这人在《水浒传》中看似是一个人人都可以吐两口唾沫的窝囊废,可是他还真没有那么“废”。区区数日间,他就连用两计,展现出了不错的权谋手段。试想,他好歹是八百里梁山泊的一寨之主,他好歹能令三个江湖好汉屈居在他之下,他至少统率着五七百个喽啰,没有一点能力,哪能做成这种事业?
但是王伦只是一个半吊子,这点也暴露得很明显。他的权术玩弄得并不完美,这倒也衬得上他落第秀才的身份。
第一,纳投名状并不能保证断绝林冲的上山之路,这不,第三天还是产生了变数。
第二,他没能将杨志留下,留不下杨志,也就无法制衡林冲,最终林冲还是成了他的心头大患。
可是他致命的错误还是在于他根本就没有看清林冲这个人的内心和个性。
林冲真的想夺权吗?真的不想。如果林冲真要夺权,他不知有多少机会可以血溅五步,手刃王伦。后文晁盖一伙上山时,愤怒的林冲轻而易举就将王伦拿住,一刀结果,山上那三个头领全都不敢动弹,立刻向他俯首称臣。在他面前,林冲毕恭毕敬,忍辱负重,只为求得一席之地得以生存。王伦却因为太过多疑,以至于看不清眼前的真相。
王伦也没能看透林冲的个性。须知林冲为人最善隐忍,你得罪了他,他是可以不跟你计较的。但是你不能太过分了,因为林冲是记仇的。如果你将他逼到墙角了,再隐忍的豹子也是会咬人的。而这一口咬下来,断然不留余地。如果他懂得林冲的个性,就不会那样对待林冲了。
他拒绝林冲是可以想办法的,但是用得着那样当着众人的面说林冲居心叵测,给他难看吗?避开林冲私底下商量出一个稳妥的办法不可以吗?拒绝林冲的时候难道就不能更委婉一点吗?
如果他知道林冲的个性,也不会在林冲纳不到投名状的时候那样倨傲地奚落林冲了。卖弄权术就罢了,何必卖了巧还要卖乖呢?俗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留一条后路,就是为了来日好见面。王伦却非要如此刻薄与倨傲,将后路都堵死。而他最终算盘落空,不仅林冲留在山寨成为现实,还无端地把林冲给得罪了个透顶。这简直就是最坏的结局。
王伦试图让林冲杨志相互制约的办法虽然并不完美,但确实是一个很有见地的想法,可是王伦要压制林冲的意图却太过明显了。他那样盛情款待杨志,却将林冲晾在一边,那样诚恳地挽留杨志却让苦苦央求能留下而不可得的林冲作何感想?排座次的时候你左右分亲疏排列就罢了,但何必故意将实力更强的林冲排在杨志之后呢?这不是摆明了你就是要压制林冲吗?其实座次不过一个虚名而已,只要你实际上形成杨志与林冲互制的局面就行了,何必非要给林冲不痛快呢?
如果把整件事都简化了,王伦一切举动的起点在于害怕林冲。而他的错误也恰恰在于:
既然你害怕一个人,又何必非要得罪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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