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7年8月,大明天启七年,明熹宗驾崩,没有留下子嗣,遗诏宣布由他生前钟爱的弟弟信王朱由检即位。这当然是个顺理成章的事情,无论是遵循先帝的遗愿,还是按照皇室血统的排序,朱由检都有十分充足的资格入承大宝。
作为一个很想有作为的年轻人,朱由检自己又何尝不想当皇帝。年少无知时,他和已经登基的哥哥熹宗在一起玩耍时,童言无忌对哥哥说,你这个官能不能以后让我也做做。那个时候他就知道凌驾于万民之上的威风,这个危险的玩笑竟然没有引起忠厚的熹宗震怒,反而乐呵呵地哄着弟弟说:行呀。
按照帝制时代的惯例,有了遗诏并不能直接即位,必须有宗室王公、文武大臣的劝进表才行。这个容易,新主子即将上台,底下有的是表现积极、想给将来的皇帝留下好印象的人,草拟劝进表的,必定是德高望重、劳苦功高的前朝大臣,且这也是他为官生涯中莫大的荣誉。
可是,劝进表上了三次,前两次都被朱由检即后来的崇祯帝回绝,理由不外乎是,皇兄刚刚崩驾,自己内心异常悲伤,哪能在这种情形下做皇帝,听起来诚挚而能让人感动,可见作弟弟的孝悌之情。大臣当然不会就此罢休,将继续上表,直到即位者答应为止,等到第三次上表,崇祯帝装出一副没办法了,大伙太殷切我不得不挑起重担的样子,答复说:“卿等合词陈请,至再而三,已悉忠恳。天位至重,诚难久虚。遗命在躬,不敢固逊,勉以所请。”
好一个“勉以所请”!其实个中奥妙,即位的人明白,劝进的大臣们也明白,彼此谁也不点破,煞有介事、心照不宣地玩一场假客气的游戏,这个游戏越逼真效果越好。每次先帝驾崩新皇即位前,都会有这么一场戏,千百年来都这样玩着,没谁觉得荒谬,似乎已成了历代帝王必须要遵循的习惯法,江山可以易主,而这个把戏玩起来的程序却几乎没有变化,这大概是我中华文化灿烂辉煌之处吧。不仅仅是同一皇室的皇位更替,即使是异姓之间的革命、篡位都是如此。崇祯的祖宗朱元璋,带领众人打下一片锦绣河山,目的还不是自己当皇上?哪个大臣如果觊觎就要到手的龙椅,他必定死亡葬身之地,而且朱元璋当时完全可以不当皇帝,他和龙凤王朝的皇帝韩林儿有名义上的君臣关系。可他让廖永忠等人去迎接韩林儿,让这位傀儡皇帝不明不白淹死在江中,扫除自己当皇帝最大的一个障碍。就这样一个想当皇帝都快想疯的了人,当皇帝的理由是“以群臣推戴不已。”曹丕篡了刘家的皇位,也就罢了,还非得让献帝自己下禅让的诏书,讲天命已不在刘而在曹,自己德薄才钝不堪人主,为了天下苍生须让位给曹,曹丕照例要推让两次。
如此残酷的权力争夺,外表非得要蒙上假客气的套子,何其滑稽。难怪有人考证尧舜禹之间的禅让,不是后世所称道的那么大公无私温情脉脉,而是用暴力作后盾逼迫。因为那时候的史料很少,后人误以为所谓三代的政治文明建设真的那么好。
蒙元帝国兴起之初,社会的文明程度不高,在我们中原人已玩了千年的劝进把戏,他们还是赤裸裸地打江山、做大汗。《蒙古秘史》记载成吉思汗创业的历程,非常详细,写到1206年,铁木真在斡难河源头被尊为成吉思汗,独独少了大臣们劝进,大汗推辞再三的记载。
因为当时蒙古贵族文化不先进,所以就不会玩劝进的游戏。而且成吉思汗当时大封功臣,他妈妈的一个养子,号称六弟的失吉·忽秃忽认为大汗哥哥给博尔术、木合黎等人的封赏太厚,自己心中忿不平,找成吉思汗理论,历数自己的功劳。成吉思汗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封他大断事官(最高司法官)。这在我们汉民族看来,简直是太野蛮了,太没有文化了。从下往上劝进,要玩假客气的游戏,从上往下赏赐,也常常玩这类游戏。开国君主大赏功臣,许多人照例也会推辞的,皇帝心中也很明白,会再次下诏让功臣“勉为其难”地接受封赏,像成吉思汗手下那样直白要封赏的,就会被人看成没教养的,且很有可能龙颜大怒而失宠。等成吉思汗的孙子忽必烈入主中原后,这一套游戏很快也就驾轻就熟了。
直到今天,西方的洋人都没学会这种谦逊的美德。清朝的黄遵宪在美国目睹总统选举,他认为那些竞选工作太难让人接受了,竞选者一方面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一方面攻击对方的缺陷,黄遵宪认为这样的人怎能当一国之主?美国的特朗普和希拉里竞选总统便是如此,彼此攻击对方不遗余力。当特朗普看到选票统计结果自己稳操胜券后,也不等计票结束,便急不可待地宣称自己的政党取得大选胜利,哪如我们这种崇尚谦逊的中华文化?
我们这里不但皇帝即位需要劝进,皇帝自己想退休,大臣们和皇位继承者也要慰留,因为大家不知道老皇帝这样表示,真实的意思如何,是不是来测试一下大家的忠诚。谁草率地将其当成真客气,就该倒大霉了。乾隆即位之初,就发誓在位时间不能超过他爷爷康熙的六十一年,因此等他当完六十年皇帝时,便想做太上皇,将皇位传给后来的嘉庆帝颙琰。包括颙琰在内的臣子们,那可是苦苦哀求乾隆收回成命呀,似乎没了乾隆主政,大清的早晨就可能升不起太阳。——其实颙琰心里可高兴了,但是不能有丝毫的流露。
其实,乾隆帝禅让后,并没有放弃最后权力,他在禅位诏书中说:“凡军国重务,用人行政大端,朕未至倦勤,不敢自逸,部院衙门及各省题奏事件,悉遵前旨行。”
也就是说,军国大事和用人,我还有精力管的。这番心思下面的人岂有不知?为了处理太上皇和皇帝的排名问题,军机大臣们煞费苦心地想出了规范:退位的乾隆皇帝为“太上皇帝”,颁旨称“敕旨”,仍然用“朕”自称;新皇帝嘉庆称“嗣皇帝”。臣子们上书,遇“天”“祖”二字需抬高四格书写,遇“太上皇”字样需抬高三格书写,遇“皇帝”字样只抬高二格书写。“嗣皇帝”过生日称“万寿”,“太上皇帝”过生日为“万万寿”。所有的旧有官员进京陛见或新官员离京赴任,都必须先请太上皇帝训话。
这类假客气、虚套子不仅在皇宫里盛行,它几乎渗透到我们民族生活的每一个角落。老北京见面很讲礼貌,会对街坊或朋友问候一句:“吃了吗?”有的人还会再添上一句:“没吃上我家吃去。”对方若是当真,傻乎乎说:“我没吃。”跟着主人上家去吃饭,那就是个不开眼的二百五。
北方的大城市如此,南方的乡村也是这样。小时候跟着妈妈去给人拜年,妈妈事先会关照我们兄弟,主人在吃饭前摆出来的小碟,里面有熏干的腊制品,千万不要吃。因为这样的碟子菜是摆出来做样子的,前一年过年摆完后,下一个新年还会原物摆出,直到变成化石。有一户人家找了个城里女婿,来拜年时这女婿不知道这类规矩,硬是将老丈人家摆在碟子里的东西风卷残云,搞得老丈人在其他人面前很是丢脸,感慨女儿遇人不淑。
袁世凯当年想复辟帝制当皇帝,自以为是众望所归。不仅大臣们纷纷劝进,连乞丐、妓女也要求大总统就九五之尊。可一旦自己当上皇帝后,发现满不是那么回事,反对的人怎么那么多。这个枭雄一生的袁项城,关键时刻犯了个低级错误,他应当知道,在中国玩这类假客气的游戏,从大臣到小老百姓,几乎都是超级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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