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霸屏,你们把雍正忘了吗?

2018年,《延禧攻略》和《如懿传》热播,带来了观众对“清宫宇宙”的热烈讨论。

继“暑假回忆”《还珠格格》后,小燕子与紫薇格格的皇阿玛乾隆再次引发热议。

当我们在讨论是霍建华的乾小四疑心病重,还是聂远的乾隆爷是大猪蹄子时,我们是不是把曾经很忙的雍正忘记了?

小编今天带来一篇推文,节选自孟晖《唇间的美色》,从古代的器物出发,与大家一同回忆,曾经带给我们诸多话题的雍正皇帝~

《唇间的美色》节选

作者 | 孟晖

本文来自公众号 南京大学出版社

雍正十年……八月廿二日据圆明园来帖内称:司库常保持出由圆明园深柳读书堂围屏上拆下美人绢画十二张,说太监沧州传旨:着垫纸衬平配作卷杆。钦此。

十二张美人绢画原本是一架围屏的屏面,伫立在圆明园的深柳读书堂内。不见任何理由的说明,1732年,围屏上的十二位美人被拆换下来。于是,在我们的视野中,这一架美人屏风的第一次显形,竟是被毁灭的一刻。资料档案经常就是这样,像文艺作品一样充满内在的紧张性。若是换了日本人或英国人,此条档案大概早就转化成艺术电影的开场镜头,或者悬疑小说、历史言情小说的首章了。

伴着拆换而来的,便是被捐弃、被遗忘的命运,竟然应和了“秋风纨扇”(“桐荫品茗”一幅的主题)、“拈书怕觌鸳鸯字,自执时钟叹岁华”(“持表观菊”墙面贴落中的诗句)的怨题。直到二百多年后的二十世纪下半叶,这些绢画不知经过怎样个过程,流转到故宫延禧宫库房,卷裹在雍正十年秋天被改装时所配的杉木卷杆上,与沈从文、朱家溍们的人生交错。哪位文学家能写出比这更苍凉,更神秘,更有怨怅感的传奇呢,甚至《牡丹亭》里的“拾画”、“叫画”也难比什一。

宣告美人屏风的命运被猝然斩断的那条档案资料,如今可在《养心殿造办处史料辑览(第一辑)·雍正朝》(以下简称《辑览》)一书中随时读到。这本辑录雍正朝造办处档案资料的奇趣读物初出之时,我曾经想以“十三爷的另一面”为标题,抒发一番读后感。当年大热的电视连续剧《雍正王朝》把“十三皇子”、怡亲王允祥塑造成干练的大武生形象,颇得女性观众好评。然而,《辑览》中,这位亲王却在百忙里每每地奉皇帝哥哥之旨直接操心宫廷工艺品的制作,甚至在自己的王府里试烧彩色玻璃、珐琅片。坦白讲,我严重怀疑,“拈珠观猫”中的那只香炉,就是雍正五年为凑趣万寿节而“未用官钱粮,系怡亲王恭进的”“嵌玉顶、紫檀木盖”“随紫檀木座”的“烧铜古鼎”中的一件。当然,十三爷的另一面实际上是他四哥的不打折的镜影,《辑览》一书最为吸引人之处,恰恰是耀映其中的雍正的性情。

说句不敬的话,在这册档案资料中,雍正简直就像某一类生理周期之前处于情绪紧张期的女人,对奢侈品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热衷。

不过,与今天拿着信用卡血拼购物的女人不同的是,雍正同时完全够得上“设计师”的称号。在位的第九年,他曾很细致地为自己构想了一个象牙雕的花篮式帽冠,上面架十字交叉梁,以便在篮中盛放鲜花,用花气来熏香自己的天子冠帽。雍正三年,他下令在圆明园后殿仙楼下“做双圆玻璃窗一件”,并且具体给出细节:“双圆玻璃做径二尺二寸,边做硬木的。前面一扇画节节见喜,后面一扇安玻璃,玻璃《雍亲王题书堂深居图》之一“倚榻观鹊”中的“节节见喜”局部后面板墙亦画节节见喜。”大约仙楼下的这一堵墙比较厚,而墙后不远处又有一道板墙挡住视线。本来是很不好处理的空间,雍正却颇有才华地想到利用西洋透明玻璃,在墙上安装一个双面的圆窗,朝向室内的窗玻璃上彩画“节节见喜”图案,另一侧玻璃则素面无绘,不过,在窗后板墙上与圆窗位置相当的地方,也画上一模一样的“节节见喜”图案,于是,人在仙楼内,会在窗上看到前扇玻璃与后面板墙上两重的纹样依约叠影,获得一种视觉上的趣味感,甚至对于此一方空间的进深产生错觉的感受。至于所谓“节节见喜”,正可见于“倚榻观鹊”一幅的画面深处:翠竹上一对喜鹊在叽喳对鸣。

似乎,构想出各种各样的奢侈品或居室设计方案,让臣工将之转化为实物,是这位铁腕君主缓解紧张和压力的最佳途径。当然,即使这类活动也曝光着行为者的内心状态,足为心理分析的案例。雍正七年九月初六日,皇帝哥哥传旨制作雕刻精美、镶嵌珠宝的“梳子、篦子、抿子、刷牙等九件”,“以备怡亲王福晋千秋用”。大伯子拿牙刷一类梳洗用品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弟妹,放在今天也显得尴尬吧?偏偏雍正就干得出来。这种细节所流露的大约是他对亲信弟弟强烈的控制欲甚至占有欲吧。

《辑览》把雍正一朝十三年的造办处档案浓缩在一处,或许难免夸大雍正的这一侧面,以致竟然形成像个“经期前女人”的诡异效果。这些看去很亢奋的活动,实际上是稀释在雍正那以勤勉、苛严、焦虑著称的帝王生涯当中,“这位人类历史中最勤奋的皇帝,一生‘忙碌’,未曾南巡、没有出狩围场,任内甚至没有到过承德避暑山庄。圆明园主人最花费的工程便是修整康熙皇帝所赐的圆明园”。(《十二美人》之“一卷美人”,18页)

《雍亲王题书堂深居图》正是如此脉络中的一件造物。按照《辑览》所展示的制作流程,大约是由雍正先派人传旨,讲述自己心中的具体构想,要画工起样呈进。看到画样之后,这位细致的设计家会给出非常具体的意见,包括各种细节的改动,然后再传旨要画工修改。直到他本人“看准了”,也就是对画样完全满意了,才会同意制造实物。屏风一经造好,雍正多半还会命令做一些细部的改造,如换衬面、底座等等。总之,一个人终归是完整的,在这类事情上,雍正显露的是与他批奏折时一样的脾气,絮叨,繁琐,有强迫症的嫌疑。插播一句,怡亲王的强迫症才真是明显,估计是被父、兄两朝的严酷吓出来的。

然而,动人的是——剥离了政治背景、显现在工艺品中的雍正实在是很动人的——在这样絮叨、繁琐的监督下产生的宫廷工艺品,居然以极端的细腻与柔美光照世界,并且,也以非常之女性化的气质光照世界。任谁的眼光一瞭到雍正朝的粉彩瓷器,都会觉得有柳丝里拂来的春风骀荡心头,整个灵魂登时温柔下来。也许,世上唯一把女人肌肤模仿成功的人工造物,就是这种粉彩器的白瓷胎,在合适的光照角度下,这种白瓷的表面真的满布与女人肌肤毛孔一样细微的颗粒!看着雍正朝宫廷艺术品,人会自然的忘掉正史中关于这位帝王的一切叙述,会不可遏制的相信,它们的主人是一个粉面含春的女人。明耀在宫廷美术中的雍正的形象,与他在政治史中的形象是完全对不上的,这真是一种奇异的分裂。

然而,细腻、柔美、女性化的那位雍正,无疑与《雍亲王题书堂深居图》的气质相和谐。按当时的习惯,这一座十二扇的围屏应该是一字排开,挡在宝座的后面或“宝座床”的前面。清朝皇帝有为自己制造超小起居空间的习惯,好像这样才能获得安全感, “三希堂”即是典型之例。 “辑览”中,雍正就喜欢下令在宝座床上安装冠架、笔筒一类小设施,仿佛要把全部生存都精缩到一张床面的袖珍天地中。眼前的一架长屏满布大概从没亲眼见过的江南汉装美人,还有着自己最宝爱的物品一一罗列其中,古往今来的各种经典闺阁画题也被尽量用上,仿学西洋的透视画法则赋予这一切一种空间感的幻觉,仿佛是就在自己近旁绽放的真实世界。雍正不惮心血地制作这样一件造物,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又为什么一朝之间忽然将它遗弃?

用今天网络流行语来说,这位其貌不扬、即使在激情时也难脱刻板的大叔,其实是个内心里锁闭着一园郁勃繁花的“闷骚男”。《雍亲王题书堂深居图》足以成为一个非常好的起点,去了解雍正的人生中的另一个热烈的侧面,以及去了解有关他的所有那一切。

《唇间的美色》

丛书名:孟晖作品系列

孟晖 著

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6月版

《唇间的美色》里充满中国古人日常生活中的细节,衣食住行、文化生活,而这些细节背后的故事、情感、文化传统、、审美趣味、社会发展,等等,就在作者孟晖的笔下徐徐展开,真真是小处入手,笔力幽微细腻,却视野宏阔,读来让人顿生中华文化如此瑰丽多姿、古人心思如此机敏周到、古人趣味如此雅致讲究的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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