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上半年，我还在妊娠期的时候，看到了《竹林女科》中的一句话：

“不校是非，则气不伤矣；不争得失，则神不劳矣；情无淫逸，则精自足矣；安闲宁静，即是胎教。”

早在这之前，我并未将这句话视为多么高明的养胎箴言，而惯常会跟着沙船的马达声、河鱼的跳跃声、老妇人轻拎慢拢的浣衣声，以及水草丛里时不时传来的蛩声一起往前走，像大多数人一样以为，音乐，尤其是来自于大自然的天籁之声，是最恰当的胎教之法。我甚至会在斯螽动股的五月，自己大声地沿河朗诵一首《豳风•七月》，以为这轻声的吟读便是最好的胎教了。可是，当我读到了一个人，这种想法彻底地改变了。

唐尧和虞舜之间及周武王这个时期，人才是最盛了。在商周之交，有一位居列于名臣之中，被孔子视作才人的女子，邑姜。邑姜是姜子牙的女儿，周武王的妻子。《大戴礼记》里面说，她怀成王的时候，立而不跂，坐而不差，独处而不倨，虽怒而不詈。就是站立的时候不踮起脚尖，坐的时候身子不歪斜，独处的时候也谦逊不傲，即便是心中有怒，也从来不谩骂旁人。

才难，不其然乎？孔子之所以视邑姜为难得的才人，于外，是因为无论是跂而立还是坐而差都是不正之姿。纵观身边的妊妇，因为身体不便的缘故，多数会站而无姿、坐而无态，能做到正其形已经是很难了。于内，邑姜还能以君子的标准要求自我。

《大学》里面说，“小人闲居而不善”，亦即普通人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常常会放纵自我，露出自己不善的一面。而君子与小人有异。君子慎独，诚于中而形于外，身心一致。慎独，是儒家君子修行的最高境界。而邑姜作为一个女子，能做到这一点，可谓是达到个人风范的最高境界了，这样的人，不愧是王后。

与君子相对应的是淑人，如果一位女子可以像孔子所说那样“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像嵇康那样二十年不见喜愠之色，一定当得起“才”这个字了。

古代是没有“才女”这个词的，与才女类似的，是“淑人”或“淑女”。《诗经•关雎》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淑女，是幽（清净）、闲（闲适）、贞（坚贞）、专（专一）的女子，宜为君子之佳配。淑人，亦如《诗经•鼓钟》中说，其德不回、其德不犹，不但能“思无邪”，而且具备“久而弥笃，无有已时”的德行，比淑女更高一个层次。

淑女也好，淑人也好，未必是美丽的女子。而时下对才女的形象设定，似乎还要求是美女。那么，结合《尔雅》的解释“美女为媛”，现今的“才女”一词应对应古代的“才媛”。

才媛者，历代皆有。譬如东晋女诗人谢道韫，因“未若柳絮因风起”而传为柳絮才媛。故后人说一个女子有才，谓其有“柳絮之才”。然而，柳絮才媛却又更多地偏重于一个拥有卓越文学才华的女子。

说到“才女”，有人想到唐之鱼玄机、薛涛，宋之朱淑真、李清照，在明清和近代，才女更是层出不穷。但细思之，这些才女都似乎逃不了“命薄”的结局。鱼玄机在刑台上玉殒香消，薛涛虽是响当当的“扫眉才子”，终不过一袭道袍了余生，朱淑真因与情人分手悒悒抱恨而死，李清照也是晚年颠沛流离，在极度孤苦凄凉中悄然辞世。

吾读《幽梦影》，见“为才子佳人忧命薄”句，不免怅然洒泪。难道，有才者必当命薄耶？张潮又在书中提到了“美人”，说：

“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吾无间然矣。”

江含徵评曰：还要有松檗之操才好。此言过矣。果若有松檗之操，美人则为才媛也。

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是谓美人之形；以月为神，以柳为态，是谓美人之韵；以玉为骨，以诗词为心，是谓美人之质。故美人者，须形美、韵高、质善。而美人要当之为才女，须有松檗之操。

檗之操何如我不知，但松为百木之长，被称作“凌云木”，其操贞也。人有高才，正如山有茂松。才媛之如松者，必有一种常人不具的气度。

比如夫亡之后的李清照，再嫁小人张汝舟后宁受牢狱之灾也要揭其伪面目，金兵南犯时宁与宋室共存亡也绝不苟活于世，她自诩梅花，的确当得起梅花的气度。而梅乃花中之贞者，故形美、韵高、质善、操贞的李清照的确当得起“才女”的称誉。

可憾的是，易安而不易安，命薄者也。晚年的李清照欲将自己一生所学悉心传授于孙姓少女，不料，这位天资聪颖悟性颇高的少女用她十来岁孩子的童音冷冷地拒绝了词人：“才藻非女子事也”，暗言李清照一生命途多舛乃才高所致。

才女未必薄命，相反，她能在凡事有异时化险为夷，反逆为顺，是命运的宠儿。譬如汉之班婕妤。班氏入宫，赐封“婕妤”，因才貌俱佳而颇得圣宠，而赵氏姐妹入宫后，每每欲置班婕妤于死地。而班婕妤先缮就奏章，再自请入长信宫侍候太后，终于在晚年过上了弄筝调笔的生活。

当然，要成为一个真正的才女，这还远远不够。真正的才女，未必貌美，但须才高、须韵幽、须志远、须德固，吾无间然矣。

民国吕碧城，我以为当之无愧。碧城少年失怙，家产被夺时以豆蔻之龄便能呼风唤雨，圆满解决了让天下须眉都无比汗颜的事情。面对夫家退婚这样的奇耻大辱，她坦然以待；家庭破落，她便携母远走他乡。本应恪守“女子无才便是德”之道，却只身踩火车，赴天津，入女校，化被动为主动，转逆境为顺途，算得上那个时代的惊世骇俗之举。

后又因其辞采登文坛，所写诗词不为吟风弄月，而是大肆宣扬女子教育，为女子历来之地位而鸣不平。碧城之所以为才女，更在于她言出必践，非那些“纸上英雄”可比。活跃于津门名流的碧城多方筹划，筹办了中国有史以来的第一所真正意义上的公里女子学校，被称作“女中哥伦布”。

与碧城并称“双侠”的秋瑾遇难时，中国报馆集体失声，碧城却用英文撰写唁文，四处发表。能在权势面前不噎语吞声，可谓是当时中国文坛的第一人了。这样的人，已然是人中之凤了，却丝毫不恃才而傲，而是弥久笃定地济世救民。在只身出国，漫游欧美期间，碧城还为世界动物保护奔走呼号，创办中国动物保护协会，直到晚年，皈依三宝。

碧城之貌何如？天然眉目含英气；其才若何？工诗词、善丹青、能治印、娴音律，才中之大者也；其志若何？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其德若何？行而忘食、劳而忘忧，济当下之世而不知老将至也。

这样的人，“才女”一词已然缚不住了。

文/玄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