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于1989年的《长日将尽》是石黑一雄最重要的代表作。从文学的角度看，这本书刚一出版就获得了当代英语小说界的最高奖项布克奖，把年纪轻轻的石黑一雄送上了国际一流作家的宝座；从销量上看，读者们用钱投票，表达了对这本书的喜爱，光在英国，这本书出版当年就卖出了上百万册；从大众文化的角度看，这部作品实现了非常成功的影视化改编，1993年，石黑一雄亲自担任编剧，把小说搬上银幕，获得多项奥斯卡奖提名，进一步提高了小说的知名度和传播度。

和其他诺奖得主比起来，石黑一雄并不算高产，三十多年来一共只写了七部长篇小说和一部短篇小说集。根据主题，他的创作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的创作，跟他的人生经历关系比较密切。石黑一雄是日裔英国人，很小就移民英国，对于日本的印象，主要来自童年回忆和爷爷每个月从日本寄来的杂志。25岁那年，他开始创作小说，最早的两部作品《远山淡影》和《浮世画家》写的就是脑海中那些模糊的、碎片化的日本。

从第三部小说《长日将尽》开始，石黑一雄的作品就完全告别了日本题材，并且在文学类型上不断演变和突破。他追求的是一种超越文化和语言界限的国际化写作，他希望自己的小说，能对生活在任何文化背景下的人都产生意义。

比如，《长日将尽》讲的就是一个英国老管家在为期六天的旅行中，回顾自己三十多年职业生涯的故事。虽然写的是非常有英伦特色的管家题材，但石黑一雄其实是借助了管家这个切入点，去讨论他一生都在关注的那些问题：时间、记忆和自我欺骗。接下来，我们就跟随主人公老管家，一起踏上一段关于时光与记忆的旅程，看看石黑一雄怎么把一个带有个人化色彩的故事，讲得让全世界的读者都产生共鸣。

故事开篇，时间定格在1956年7月。主人公史蒂文斯是达林顿勋爵府的男管家，他忠心耿耿，将府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深得爵爷信任。达林顿勋爵地位显赫，经常跟国家的达官贵人交往，他的府里召开过好几次重大国际会议，对英国乃至欧洲局势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勋爵本应该一直名声显赫，生活幸福，但他犯了个错误，最终不得不卖掉自己的府邸。勋爵到底犯了什么严重的错误，这个谜题我们后面再揭开，在故事的开头我们只需要知道，勋爵府被美国商人法拉戴买下来了。法拉戴是那种典型的美国新兴富豪，他精干务实，没兴趣维持勋爵华而不实的贵族派头，遣散了府里的几十个仆人，只留下了包括史蒂文斯在内的四个人打理庄园，并暗示他尽量不要再增加人手。

除了美国商人与英国贵族这组人物设定上的对比，石黑一雄对时间点的设置也很有意思。1956年7月对大英帝国有着特殊意义，那年爆发了影响深远的苏伊士运河危机。苏伊士运河连接着欧洲和亚洲贸易的往来线路，也是大英帝国连接其殖民地的关键枢纽，为了夺得苏伊士运河的控制权，英国和法国、以色列联合，对埃及发起了军事行动。虽然英国取得了战争的胜利，但在美国和苏联的干涉下，埃及取得了政治上的胜利，赢得了苏伊士运河的全部主权。失去对苏伊士运河的控制，也就标志着日不落帝国的正式瓦解。石黑一雄把《长日将尽》小说开始的时间设置在这个节点，暗示大英帝国正在走向衰落的意图就显而易见了。同时，这样的时间设置，也让整个故事从一开始就蒙上了一层帝国日薄西山的悲凉底色。

再回到小说中，尽管史蒂文斯重新调整了府里的人员安排，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发生了几次管理上的疏漏后，史蒂文斯终于意识到，府上还是缺少一位枢纽角色，比如多年前在府上担任女管家的肯顿小姐。就在这个时候，新主人法拉戴先生提出，愿意借车给史蒂文斯，让他去乡间旅行休假，于是，史蒂文斯决定去探望肯顿小姐，叙叙旧，顺便邀请肯顿小姐回来工作，解决府上缺人的燃眉之急。于是，关于这次旅行的沿途见闻和日记也就成了小说故事的明线，另外一条暗线则是史蒂文斯在旅途中触景生情的种种回忆。他在勋爵府工作的这三十多年，时间横跨两次世界大战，正是勋爵府最辉煌鼎盛的时期。这段辉煌的岁月，也见证了他管家职业生涯的巅峰。

踏上旅途的第一天，史蒂文斯刚出发不久就看到了一片美丽的乡村景色，他写道：“映入我眼帘的基本上就是一片片层层叠叠的田野，绵延不绝直到天际……”有意思的是，这片景色引发了史蒂文斯对英格兰国土的一番遐想。我们的主人公认为，大不列颠的“大”字，正是“伟大”的意思，而这种伟大就在于那种“静穆的优美，那种高贵的克制”。对伟大含义的探讨，也引出了小说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主题，那就是管家文化。作者借史蒂文斯之口，花了许多笔墨讨论了伟大管家的标准。因为在史蒂文斯眼里，成为一名伟大的管家，就是他人生的全部意义所在。

那么管家这份职业，或者说这个形象，在传统的英国社会里到底有什么意义呢？我们这里讨论的管家，包括小说中的管家，指的都是男管家，也就是英文里的 Butler，是整个府邸的总管，所有男仆女仆的最高领导。管家往往拥有极高的专业素质，熟知各种礼仪，把整个家庭的日常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除此之外，管家还要有丰富的见识，对美食、名酒、雪茄等上流社会知识了如指掌，担任主人的私人秘书。英式管家服务里有一项特色服务，就是每天给主人熨报纸。这项服务体现了管家精神中的完美原则：在熨报纸的过程中，将报纸新鲜的油墨去掉，并起到杀菌的作用，使主人阅读报纸的时候不会把衣服弄脏。作为贵族府邸的核心人物，男管家拥有极高的社会地位，甚至被称为“绅士中的绅士，贵族中的贵族”。小说中的史蒂文斯就是这样一位典型的英国管家。

史蒂文斯认为，真正的管家只存在于英国，因为极端的情绪自控只有英国人才能做到。这个观点直接点出了管家的性格与整体英国国民性格的相似性。史蒂文斯隐忍沉默，极度压抑内心情感，正是标准的英国管家性格。史蒂文斯还认为，成为真正伟大管家的核心，在于是否拥有与职位相称的尊严。在他看来，以他父亲为代表的老一辈管家，更关心的是雇主的贵族身份，而他们这一代则更关心雇主的道德地位。史蒂文斯认为，为达林顿勋爵这样伟大的人物服务，等同于自己在为世界进步作贡献，是曲线救国。需要提醒你注意的是，这些对伟大管家的讨论是一个伏笔，它跟后文史蒂文斯的人生选择有着内在的逻辑关系。

随着旅途的展开，史蒂文斯在路上的见闻时不时地将他的记忆带回过去，回到他职业生涯中的两次巅峰时刻。这两个发生在勋爵府上的大事件，不仅影响了史蒂文斯的职业生涯、达林顿勋爵的个人命运，更是间接左右了两次世界大战之间英国乃至整个欧洲的政治格局。

第一件大事发生在1923年3月。勋爵邀请了二十几位贵宾到府里开会，这些人里有高级外交官、杰出的神职人员、退役的军方士绅，还有作家和思想家。他们开这场国际会议，是为了帮助一战后的德国争取平等的国际权益。一战后，战败国德国被迫与协约国签订了《凡尔赛和约》，接受在政治、经济和军事等方面的严厉制裁。在协约国里，态度特别坚决、要求严惩德国的是法国，这一方面是因为法国在一战中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另一方面，法国希望抓住这个好机会，重新获得欧洲霸权。所以在这二十几位贵宾里，达林顿勋爵最重视的就是法国代表，没有法国代表的参与或认可，就不可能缓和德国与协约国之间的关系。

把这么多名人凑到一起不容易，勋爵为什么要这么费劲地去帮德国呢？毕竟从小处看，勋爵参加过一战，和德国人在战场上打过仗，没什么交情可言；从大处看，虽然几个协约国各怀鬼胎，但制裁德国也还是主流意见。要解答这个疑惑，我们还得看看达林顿勋爵的为人。根据小说里史蒂文斯的回忆，勋爵是一位典型的英国绅士，史蒂文斯为自己能服务于这样的人物而骄傲。作为世袭的贵族绅士，勋爵严格地遵守着绅士的原则，对已经战败的敌人自然地表现出慷慨和友善，这正是绅士精神的体现。

那么，主人公史蒂文斯的命运又是怎样融入这场会议的呢？时针就要再往前拨到1922年的春天。当时，史蒂文斯一下子失去了女管家和副管家两个得力的下属，顶替这两个位置的，一个是肯顿小姐，还有一个是他的父亲老史蒂文斯。肯顿小姐是一位性格活泼，行事风风火火、工作能力极强的女性。一开始她和史蒂文斯在工作中起了不少冲突，但他们很快就成为配合默契的工作伙伴，还在感情上暗暗滋生出一种朦朦胧胧、相互依赖的亲密关系。当然，极度压抑内心的史蒂文斯始终没有正面承认这份感情。史蒂文斯的父亲是位经验丰富的老管家，虽然年纪有些大了，但史蒂文斯还是说服主人把他留了下来。正是这个决定，为后面发生的悲剧埋下了隐患。

1923年3月，正当府中上下忙着招待贵宾时，老史蒂文斯却身患重病，躺在楼上的房间里奄奄一息。而史蒂文斯为了不辜负主人的重托，只能让肯顿小姐陪伴在父亲身边，最终错过了父亲的最后一面。甚至连听到父亲死讯的时候，史蒂文斯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悲痛，他唯一记挂的，是请给父亲看病的大夫下楼给贵宾法国代表看病。在普通人眼里，这就是彻头彻尾的冷血，但史蒂文斯自己在回忆那一晚时，除了悲伤，更多的是一种巨大的职业成就感——这也从侧面印证了他之前对尊严的探讨。对于英国人崇尚礼仪和虚荣、擅于克制情绪到近乎变态的特点，这段情节构成了反讽。

如果说，1923年的这次国际会议是史蒂文斯职业生涯的转折点，考验的是他的亲情观，那么1936年英德领导人的秘密会晤，就可以看作是他职业生涯的再次升华。这次史蒂文斯面临的是职业与爱情的冲突。

那天晚上，达林顿勋爵安排纳粹德国的驻英大使和英国首相在府上秘密见面。德国纳粹上台后，希特勒的野心暴露无遗，而此时的勋爵仍然一心一意致力于英德两国交好，甚至促成英王访问德国、与希特勒会谈。他以为自己是为了“维护这个世界的正义”，结果却不知不觉成为帮助纳粹的工具。为了阻止这次见面，有人连夜赶来劝勋爵，还警告史蒂文斯说，“爵爷是个高尚的大好人。但事实是，现在的局势他根本就玩不转了。他被人算计了。纳粹拿他当个小卒子一样摆布。”可是这番话完全没有影响史蒂文斯，他还是全力投入这次秘密会晤的服务工作——他对爵爷的盲目忠心和信任，令他完全意识不到周围的生活面貌已经发生了剧变。更可悲的是，那天晚上肯顿小姐来告诉他，自己已经接受别人的求婚、即将远嫁他乡时，史蒂文斯竟然毫无反应，只表示了祝贺。

其实，肯顿小姐特地告诉他这个消息，还讲了自己的未来规划，都是为了刺激史蒂文斯，希望他能挽留自己，可史蒂文斯表示祝贺之后，又迫不及待地去工作了。那么，史蒂文斯真的对肯顿小姐的婚讯无动于衷吗？小说里提供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细节：当史蒂文斯奉命去酒窖里取酒、经过肯顿小姐的房门时，他非常确定肯顿小姐正在房内哭泣，他在门口站了短短几秒，但这个场景却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记忆当中，再也无法忘却。和上一次比起来，这煎熬的一夜让史蒂文斯心中的成就感更加强烈，他把自己巨大的牺牲当作职业生涯的顶点。他为自己在父亲临终之际的表现感到自豪，也相信面对肯顿小姐，自己的处理是最正确的选择，他再一次完美地实践了他所谓的尊严。

六天的旅途终于来到了终点。时隔近20年，史蒂文斯与肯顿小姐再次相见，两个人心里涌动着强烈的感情，但表现出来的只是平淡的对话。在旅途中，史蒂文斯不止一次地回忆过肯顿小姐的来信，字里行间透露着绝望的语气，还提到自己在婚后多次离家出走。在史蒂文斯眼里，肯顿小姐的遭遇令人揪心。不过，实际情况似乎和史蒂文斯想象得不太一样，肯顿小姐说已经渐渐爱上了自己的丈夫，她也曾设想过和史蒂文斯在一起的生活，但毕竟时光不能倒流。正如她所说：“一个人是不能永远沉溺在可能的状况中无法自拔的。”

听完这番肺腑之言，史蒂文斯终于爆发出了巨大而真实的个人情感，这也是整部小说中唯一一次史蒂文斯的情感流露，他说：“我又何必再遮遮掩掩？在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作者石黑一雄说，原本他想让史蒂文斯坚守住自己的情感防线，躲在这道防线后面，既是躲避自己，也是躲避读者，直到全书结束，可是后来他突然意识到，他必须让史蒂文斯在小说临近结尾时，在盔甲般坚硬的外壳上撕开一道裂缝，而正是这一道裂缝让读者窥见了主人公的真实内心。

在小说结尾部分，史蒂文斯和码头上的路人聊天，他说：对大多数人而言，傍晚是一天当中最美好的时光。黄昏是一天的尽头，也预示着史蒂文斯的人生也即将走到尽头。此时的史蒂文斯已经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为事业蹉跎了一辈子，可到头来，英国和德国领导人秘密见面的事情暴露，勋爵身败名裂、自杀身亡。史蒂文斯一生信仰的基石就此崩塌，他发现自己为之付出一生的事业竟是空中楼阁。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个充满荒凉、残酷与讽刺的结尾。

到这里，史蒂文斯的生命旅程就完整地展现在我们面前了。需要提醒你注意的是，虽然整个故事是通过史蒂文斯的第一人称视角展开叙述和回忆的，不过，这里的第一人称跟其他作品里的第一人称很不一样：石黑一雄使用了一种“不可靠叙述”的方法。所谓不可靠叙述，就是说作者在小说中故意选择感知视角、理解能力受到限制的叙述者，比如孩子，用这种受限的视角去观察、去讲述，这样就会造成叙述者讲述的内容，和读者实际感受到的内涵之间的一种微妙、巨大的偏差，这种偏差会为读者带来极大的审美和情感的冲击。而《长日将尽》中的不可靠叙述，并不是因为叙述者的观察或理解能力受限，而是因为叙述者史蒂文斯在回忆的时候，有意地回避和躲躲闪闪。

史蒂文斯的叙述和回忆中，经常出现一些避重就轻、前后矛盾的地方，最典型的就是犹太女仆事件。一开始，史蒂文斯一口咬定爵爷没有歧视犹太人的倾向，但随着叙述的深入，史蒂文斯无意中揭示出了真相：达林顿勋爵确实有亲德排犹的立场，他还为此赶走了府上的两名犹太女仆。史蒂文斯的这种矛盾表述，是因为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成为一名伟大管家的追求早就化为了泡影，他服务的对象达林顿勋爵并不像他愿意相信得那么完美无私，一旦承认这一点，他三十多年鞠躬尽瘁工作的意义，甚至整个人生的意义，都将被一笔抹杀。所以，他的回忆时而肯定，时而犹疑，在这种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回忆里，史蒂文斯找到了能够暂时回避心灵创伤的麻醉剂。在这里，石黑一雄作品主题的关键词自我欺骗，被展现得异常准确。

《长日将尽》的结构是典型的日记体，史蒂文斯用六天的旅行日志记录了沿途见闻，回顾和反思了自己三十多年的管家生涯。而他回忆的职业生涯，恰好跨越了两次世界大战之间那段敏感的非常时期，我们不得不惊叹于石黑一雄在故事中铺排历史细节、推动戏剧性释放的功力。另外，小说中人物的语言也非常值得玩味，尤其是史蒂文斯的遣词用句。身为豪门管家，不管是和别人说话，还是在心里自言自语，史蒂文斯的遣词造句都非常正式规范、谨小慎微。如果说跟主人说话的时候，言语上的克制谨慎都属于职业规范，情有可原，那么在跟自己的父亲面对面交流时，史蒂文斯使用第三人称“父亲”来代替“您”，就显得格外冷漠疏远了。

长日将尽，对男管家史蒂文斯来说，是为事业而荒废一生，直到晚年才慢慢醒悟反思；于英国来说，是曾经辉煌鼎盛的日不落帝国经过了战争的洗礼，最终走向衰落。整部小说萦绕着淡淡的、挥之不去的哀伤，用平静的语调重现了那一段豪门往事、帝国余音，将宏观历史下小人物的悲剧命运抽丝剥茧，徐徐展开。

题外话：读书可以扩充我们知识边界，获得更多看问题的视角，但盲从是要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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