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永玉先生二首》:“数行热泪落纷纷,风雨沱江寂寞坟。百战归来犹未死,生刍同祭沈从文。”“何来心事惜荣名,浪荡江湖命亦轻。忆得湘西梦花未?年年梦到凤凰城。”
这两首诗是突然想写的。这会儿,想到了去凤凰见永玉先生的事。先生是名人,想到他,不是想在心里蹭一下名人的光芒,而是为着每次见到他,内心都很灿烂。他的话、他的思索直指内心。人生之所以可以迷恋,正是因为人是有内心的。内心的世界,比身外的世界大得多。
那时节,先生比我现在的年龄大不了几岁。而我还不到五十。沱江边走着,他说他四五十岁就好了,还可以做很多事。我想,他是想到我的年龄了。然而这些年过去了,他九十五岁了,依然年轻时的气象。而我,差不多到了他沱江边走着时的年龄,所谓作为,大不如前。可见,对我辈来说,四五十岁才是好时光。
那次是2001年去的凤凰。大年初一动身,初二黄昏到的夺翠楼。初三一早,随先生到沱江边上,祭扫他的表叔沈从文。墓地没有坟冢,只竖一人高的天然大石,前后分别刻着沈从文和他妻妹张充和的文字。四字句,各十六字。我还分别记得八个字:“照我思索”、“星斗其文”。
先生手扶大石,泪流满面。沱江上的风雨依然,一个去世的人还能留下什么?不远处竖着一块石碑,上面是先生书写的一句话:“一个士兵,不是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沈从文不是士兵,沱江以外所有的风雨里,他只是握着一支笔。他不可能战死,只可能被杀死,冤屈或者安然地死。
人生在世,名和命,是通常的主题。我改过一副清人的联,七言改作了五言:“岁月荒唐过;文章恐惧成。”谢蔚明前辈说他觉得“荒唐”不好,问先生是否有同感。先生说,有什么不好?说荒唐,就是不荒唐。先生接着说,“恐惧”不好,写文章有什么怕的呢?我让先生改一下。先生正书写此联,顺手改了下联为:“文章腼腆成。”
常说惜名、惜命,静下来想,其实都说得模糊了。自己有了名,自然会觉得要珍惜。其实,自己惜名,是说浅了。名,其实是让别人、后人惜的。名,由别人、后人惜,才是荣名,真正的名。自己呢?还是“荣名知自鄙”这句话,是真感到“自鄙”的。大人物,大家惜他的名,可他本人呢,懂得太多,才明白不曾懂的更多,所以没时间和兴趣去惜自己的名。
惜命,是自己的事,只是也说浅了。说的有意思些,该说不惜命。命原是该惜的,然而当你的人生到了要用命去捍卫良知的时候,不惜命就是必然的结果。所谓“舍生取义”说的就是这道理。命的长短,不重要。人们说起历史上那么多伟大的人,大抵都不清楚他们活过多少年。
凤凰,先生家的院子里,有一种花,看去枝叶迷蒙。先生说它叫“梦花”。哪一天,再有机会和先生一起看梦花?(陈鹏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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