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武侠小说泰斗金庸，10 月 30 日在香港逝世，享年 94 岁。我省著名作家戴明贤先生曾于 2013 年 11 月 4 日在《文艺报》发表了《金庸三题》一文。今天，我们刊发此文，跟随戴明贤先生品味那些故事。

武侠小说和侦探小说，为高雅人士所不屑。我却小时候大读还珠楼主、柯南道尔，中年以后大读金庸、阿加莎，所以不能成器。金庸小说吸引我的是它的世故人情，那些匪夷所思的武功倒在其次。近日偶然忆得读金庸时写下的三则短文，找将出来，炒一回冷饭。

《鹿鼎记》: 福至心灵，歪打正着

据介绍，《鹿鼎记》最初在报上连载时，许多香港 " 金迷 " 认为是他人的赝作；而后来却又出现这样的评价：《鹿鼎记》是金庸武侠小说中最成功的压卷之作。

我因为这两种各趋极端的评价，重读了一遍。我的结论是：《鹿鼎记》是金著中最能满足金钱世界市民心理的投合之作。这里 " 投合 " 二字无贬义，通俗文艺自然要尽量满足读者好尚，无可非议。好莱坞大片就是范本。投合而不失品位，戛戛乎其难，而金庸做得游刃有余。

小说主角韦小宝其人，可下二字考语：惫赖。一不识字，二不习武，三无做人原则，四从不为任何目标努力。然而，天下便宜却被他占尽：贵至封公，富可敌国；功业至于平叛开边；艳福享到妻妾七美，其中包括公主郡主，外搭情人洋公主。而且最后全身而退，颐养天年。这种匪夷所思的平白无故地大发迹，与《聊斋志异》里那些自动投怀的狐鬼美女，同出一源。人生多艰，不如意事常八九，失意人穷极无聊，以 " 精神会餐 " 聊慰饥肠，情有可悯；富于想象的作家为他们编织一些成人童话，让他们过屠门而大嚼，在幻想世界奢侈一番，也是一种功德。好莱坞所以号称造梦工厂。

《鹿鼎记》刻画韦小宝，从妓院小厮到封爵拜将，始终出之以揶揄调侃笔调，居高临下视角，似正写似反讽，处处透露出洞察世情的智慧；又对其他俨乎其然的大人物，顺手揭开神圣面具，亮出泥草胎子，任读者见仁见智。所谓和光和尘，亦庄亦谐，这是金庸的高明处。

此作虽篇幅浩繁，情节上层出不穷，其实是一个线性结构：韦小宝做了一事，又做一事。所有事件的完成，都是靠的 " 福至心灵，歪打正着 "8 个字。如此一再重复，使人久读疲乏，反应迟钝。至神龙岛一节已觉意兴阑珊，罗刹国以后更如强弩之末。全仗妙语趣事，维持终卷。

《笑傲江湖》: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红楼梦》中，秦可卿的上房内间挂一副对联："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这两句话正好用来概括金庸小说的好处。《笑傲江湖》尤其是人生感悟很深的一部。

此书主角，其实既非令狐冲，也不是东方不败、任我行或岳不群。真正的主角从未出场亮相，却笼罩全书、主宰人物、支配情节。它叫权势症，即对权势的占有欲。《辟邪剑谱》和《葵花宝典》是它的物化，岳不群诸人是替它搬演活剧的偶人。学者说：巴尔扎克几部名著的主角，各为人类的一种臻于极端而成病态的情欲。如《欧也妮 · 葛朗台》的主角是财欲，《贝姨》的主角是色欲，《高老头》的主角是权术欲，等等。巴尔扎克本人在《人间喜剧 · 导言》中就说自己是 " 法国社会 " 这个 " 历史家 " 的书记员。在这一点 ( 仅这一点 ) 上，可以说金庸做的也是相似工作。当然，一位取材于现实社会，一位取材于虚幻世界，两枚果实大异其味。郑重声明：这么说只是 " 攻其一点 "，不涉及评价范畴。

权势是分等级分层次的。一派掌门人，权势已经很大；五岳并派的掌门是更大的权势。最高的权势，则是 " 一统武林 " 的霸主，赌场用语就是 " 通吃 "。其实掌门人的子女、大弟子、舵主、香主、左使右使，也都是层次纷繁的小权势。不同层次的权势，诱发不同层次的占有欲，不择手段，志在必得。占有权势的欲望又是水涨船高、永无餍足的，不可能出现 " 各安其位，和平共处 " 的局面。左冷禅、岳不群、任我行、东方不败这几位顶尖的人物，怀着对最高权势的刻骨相思，明枪暗箭，无所不用其极。争夺的权势越大，使用的谋略诡计越见不得人，一旦败露就越臭不可闻。

但《笑傲江湖》的笔触，不停止在揭示这种泥沼般的灵魂世界。左、岳诸人想的和做的完全一致，因此他们只有胜利时的得意或失败时的认输，而不会有心灵的煎熬。惟师命是从的芸芸门徒们，也谈不上深沉的忧乐。独有那些亲身体验了武林权势争夺的血腥丑剧，深感江湖险恶，矢志脱身而不能的人，是最痛苦的。所以全书以刘正风决心金盆洗手退出江湖而引发惨剧开篇，以令狐冲虽终于退出江湖但已心力交瘁作为全书结尾，显出了深邃的构思。"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 这句话，许多人挂在嘴上，随时 " 戏说 "。金庸此作的力量，就是用惨烈的故事写透了这 8 个字。

真能 " 笑傲江湖 " 的人，一种是始终远离江湖的局外人；一种是既洞悉江湖而又有力量捍卫信念的绝世高人，如风清扬。而那些有省悟而无力脱身者，只有郁闷，何能笑傲。真有资格笑而傲之者，甚至不是金庸本人，而是他写书时的那支 " 笔 "。

人间就是个 " 大江湖 "。

《天龙八部》: 人间之事，何必执著

这是金庸笔下最惨烈的故事。那么多名门正派的好汉尸横遍野，其中包括德高望重、领袖武林的少林方丈玄慈大师，以及作者最心爱的人物萧峰。一大群玉貌花颜的好女子互相摧残，手段毒辣，无所不用其极。一些才智超群的人物恣意践踏爱情、友谊和生命。更多更多的善良百姓，无辜遭受着没完没了的抢掠杀戮。

金庸用这些异常惨烈的情节，抒写了悲天悯人的情怀。悲悯什么？悲悯芸芸众生沉溺于种种观念之中：种族、权力、宗法、门派、血缘、恩仇、爱恨等等，换成今天的词汇，就是陷入 " 极端主义 "。他把形形色色的极端主义，亦即佛家所说的执著之苦，写到了十二分的深处险处。以佛家观念看，他们只见色相，执著于色相，得不到无边解脱。据介绍，金庸为写此书，曾深研佛典。但他也不是用纯粹的佛家 " 色空 " 观点来点孽化痴，而是参之以现代人的理知，具体地加以分析判断。比如侵略与反侵略，暴政与反暴政，正义惩罚与私欲逞暴，等等。金庸对一些原属谬误的观念，如宋与辽的种族歧视、互为异类，如慕容博的权力狂热，如四大恶人以他人生命为儿戏等等，笔锋的批判严正而犀利。而对段王爷的到处留情、武林世家的骄矜自大、非 " 白 ( 侠道 ) " 即 " 黑 ( 邪道 ) " 的机械观点等等，持取的则是原其情理、哀其褊狭、恕其鲁莽、责其极端的通达态度，且常出之以宽厚的幽默调侃笔调，见出作家的睿智和超越。论人物之众多、情节之曲折、结构之繁复、气势之恣肆，在金作中似也首屈一指。书名《天龙八部》，指的正是这一特点。乔峰以新帮主身份在丐帮大会上亮相，猝然遭遇不测的哗变，这一大段文字实在是精彩。变故层出，愈出愈奇，险境迭生，极尽波诡云谲之能事。以此将乔峰的神勇大智、胆略过人，刻画得跃然纸上。明知是武侠小说，照样令你怦然心跳动。笔力真达到纵横恣肆、辟易三军的境界。

此书前部，各色人物接踵而出，各自演出了自己的一段人生活剧；书的后部，这些人大半死去，有的死于情，有的死于气，有的死于权，更多的是死于飞来横祸。慕容复没有死，却比死掉更恐怖，可见作者对权势欲的态度最为严厉。萧峰也死了，用死换来宋辽两国百姓的一段太平年月，从一个侠士升华为一个国士。这是作者笔下萧峰历尽艰险困惑，终于得到的最高认知和最终选择。金庸的人物谱中，萧峰是 " 侠之大者 " 的首席，远远超过郭靖。

戴明贤 男，汉族，一九三五年出生。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泠印社社员，编审，享受国务院特殊贡献津贴。 曾任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贵州省书法家协会主席、名誉主席、贵州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贵州省芙峰印社社长、贵阳书画院院长等职。有文学、书法、篆刻、戏剧等作品数十种行世。

责编 侯川川 / 编审 李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