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之十九:以小事大艰难求存

春秋时期,周王室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实际统治范围不超过洛邑(今洛阳)方圆六百里,天下大大小小诸侯国约140多个。大国吞并小国,拓展疆土,扩张势力;大国彼此争斗,争王图霸,此消彼长。而那些中小型国家,不得不依附于大国,在大国争霸的夹缝中求生存。

“晋侯合诸侯于扈,平宋也。于是晋侯不见郑伯,以为贰于楚也。郑子家使执讯而与之书,以告赵宣子。”

公元前610年,晋国召集诸侯国在郑国的扈这个地方会盟,以平定宋国内乱。在郑的境内会盟,晋国主盟者却不肯见郑伯,这既是不满郑朝晋暮楚,也是对郑的公开蔑视与欺凌。于是,郑国执政大臣子家派使者给晋国上卿,主掌军政大权的赵盾(赵宣子)送去了一封书信,这封书信既是陈情也是通牒,是一个小国在两强之间左右为难,不得不发出的呐喊,以期争取一点点体面存活的空间。

“寡君即位三年,召蔡侯而与之事君。九月,蔡侯入于敝邑以行。敝邑以侯宣多之难,寡君是以不得与蔡侯偕。十一月,克减侯宣多,而随蔡侯以朝于执事。”

书信一开篇即陈述郑穆公即位之后平了郑国内乱立即前往晋国朝见晋襄公的事情。随后,不厌其烦地列举了郑穆公十二年六月、十四年七月、十五年五月、公元前611年正月、八月一共五次,或郑穆公亲自去晋国朝见晋灵公,或郑太子夷奉命往朝见晋灵公诸般情事。并指出,陈国、蔡国与楚国向来亲密,然而陈、蔡都去晋国朝见,这也是郑国在中间斡旋的结果。这一段账目式的记述之后,总结一句:“虽敝邑之事君,何以不免。”读此段,不禁哀郑之不幸。当年郑庄公也曾扬威诸侯间,然而时移世易,大国强势,小国力弱,虽然百般殷勤,也难以满足大国的要求。也不禁疑惑,子家如此详细地数出列次朝晋的时间、人员、具体事情,是想博取赵盾的同情吗?列国之间,哪里有什么对弱者的怜惜与仁慈呢?

“在位之中,一朝于襄,而再见于君。夷与孤之二三臣,相及于绛。虽我小国,则蔑以过之矣。今大国曰,尔未呈吾志。敝邑有亡,无以加焉。”

郑国从国君到太子均多次前往朝晋,郑的使臣络绎不绝于晋国都城绛。郑国对晋的恭谨顺从已经无以复加,然而晋国还不满足,郑国除了灭亡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在一系列唯唯诺诺的举例以陈述忠心之后,突然话锋一转,语意激烈而悲愤。

“古人有言曰:畏首畏尾,身其余几。又曰:鹿死不择音。小国之事大国也,德,则其人也。不德,则其鹿也。铤而走险,急何能择。命之罔极,亦知亡矣。将悉敝赋,以待于鯈(tiao),唯执事命之。”

小国臣服于大国,遇到大国能够以礼相待,小国佩服大国的仁义,将做感恩戴德的人。遇到大国要求过分,无法满足的时候,小国也就只能像鹿临死一样,急切之间无可选择,铤而走险了。如今晋国的命令已经过了郑国所能承受的极限,郑国跟随晋国吧,不灭亡不能让晋满意;郑国反抗晋国吧,力量悬殊也是灭亡。左也是亡,右也是亡,反正没得选择,郑国将起倾国之兵,到郑与晋交界的鯈(tiao)地驻扎,准备迎敌。战与不战,唯晋国之命是从。

整封书信先卑辞陈述郑对晋的臣服之心,有多年的行动为证;接着愤慨晋的无法满足,而郑已做到极致;至此,则转化为摊牌,如果晋不谅解,那么郑只能与晋一战了。言辞激烈愤慨,痛述郑国被逼无奈的处境,战争似乎已经不可避免。但是,郑国也并非真想与晋国开战,所以到最后又一笔兜回。讲了一个史实:“文公二年,朝于齐。四年,为齐侵蔡,亦获成于楚。”齐桓公时,郑国朝见齐国,并参与了齐伐蔡的战争。蔡是楚的属国。但是,郑国向楚国议和时,楚国仍然与郑结盟。都是大国,但楚国就显得比晋国宽宏多了。“居大国之间,而从于强令,岂其罪也。大国若弗图,无所逃命。”小国处在大国之间,遵从强国的命令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怎么能因此而怪罪小国呢?郑国既服从晋国,又听命于楚国,这是不得不的选择,如果晋国要因此见罪,那么郑国无所逃避,只能面对所有的后果了。

“晋巩朔行成于郑。赵穿、公婿池为质焉。”

这封书信交给赵盾后,结果是晋国派大夫巩朔与郑国结盟,并由赵盾的堂弟赵穿和晋侯的女婿去郑国作为人质。扈之会盟时,晋灵公年幼,会盟实际由赵盾召集,开了卿大夫会盟诸侯的先例。赵盾是晋文公功臣赵衰的长子,三十多岁继承父位而成为晋国执政大夫,恰逢晋国老一辈功臣相继去世,赵盾又担任了晋国中军统帅,集晋国军政大权于一身。晋国另一卿士贾季曾评论说:“赵衰,冬日之日也;赵盾,夏日之日也!”赵盾奉行的是典型的强人政治,铁腕治国,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以铁的意志铲除异己,推行自己的治国理念。他主政期间维护了晋国在诸侯中的霸权,也实质上架空了晋国国君,造成了晋国权臣势力大于国君的事实,为后来韩、赵、魏三家分晋奠定了基础。

这样一个强势的人,怎么会惧怕小小郑国发出的战争威胁呢?这就可以看出子家书信中体现的外交艺术性和谋略性。在书信最后提出“郑获成于楚”一事,既是在对比中指责晋器量狭小,又是以楚为筹码与晋谈判:郑处在晋、楚之间,谁都不敢得罪。但是,郑国的实力远不是陈、蔡等小国能比的,晋和楚无论谁得到郑国都是极大的帮手。晋国要彻底灭掉郑国并不容易,如果晋与郑撕破脸,郑国将全力抵抗晋国,到时候楚国也将支援郑国,楚国必将是最大的受益者。权衡利弊之下,赵盾只能选择收起起初傲慢的态度,派人与郑结盟。

这篇文章以子家书信内容为主,通篇结构严谨,逻辑缜密,既陈情理,又藏谋略,虽然反复说郑国是被逼无奈而不惜兵戎相见,实际上也表达了郑国不肯完全依附晋国的决策与决心。小国处于大国之间的两难境地也可见一斑。

附原文:

郑子家告赵宣子

晋侯合诸侯于扈,平宋也。

于是晋侯不见郑伯,以为贰于楚也。郑子家使执讯而与之书,以告赵宣子曰:“寡君即位三年,召蔡侯而与之事君。九月,蔡侯入于敝邑以行,敝邑以侯宣多之难,寡君是以不得与蔡侯偕,十一月,克减侯宣多而随蔡侯以朝于执事。十二年六月,归生佐寡君之嫡夷,以请陈侯于楚而朝诸君。十四年七月寡君又朝,以蒇陈事。十五年五月,陈侯自敝邑往朝于君。往年正月,烛之武往朝夷也。八月,寡君又往朝。以陈蔡之密迩于楚,而不敢贰焉,则敝邑之故也。虽敝邑之事君,何以不免?在位之中,一朝于襄,而再见于君,夷与孤之二三臣,相及于绛。虽我小国,则蔑以过之矣。今大国曰:‘尔未逞吾志。’敝邑有亡,无以加焉。古人有言曰:‘畏首畏尾,身其余几?’又曰:‘鹿死不择音。’小国之事大国也,德,则其人也;不德,则其鹿也。铤而走险,急何能择?命之罔极,亦知亡矣。将悉敝赋以待于鯈,唯执事命之。文公二年,朝于齐;四年,为齐侵蔡,亦获成于楚。居大国之间而从于强令,岂有罪也?大国若弗图,无所逃命。”

晋巩朔行成于郑,赵穿、公婿池为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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