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说与围棋之四：《天龙八部》——奇妙珍珑折射世事人心

天龙八部奇峰迭起 珍珑之局影射人生

金庸十五部武侠小说中最好看的是哪一部？各花入各眼，但一般都会将《天龙八部》列入至少前三，这部巨著也是我本人最喜爱的武侠小说，其中对围棋的描写分量也是最重，而且传播最广，影响最为深远。

主角之一段誉在书中第一回便出场，也成为全书主线。第二回段誉误入无量剑派禁地，遇见“神仙姊姊”的石像，神魂颠倒，随即巧得“北冥神功”秘籍，又在石室之中看到石桌上刻的棋盘——床左有张石几，几上刻了十九道棋盘，棋局上布着二百余枚棋子，然黑白对峙，这一局并未下毕。琴犹在，局未终，而佳人已邈。

下载APP，领双11津贴

段誉乃多情公子，亦是琴棋书画无所不精的才子，细看棋局，不由得越看越心惊——但见这局棋变化繁复无比，倒似是弈人所称的“珍珑”，劫中有劫，既有共活，又有长生。段誉于弈理曾钻研数年，当日沉迷于此道之时，整日就与账房中的霍先生对弈。他天资聪颖，只短短一年时光，便自受让四子而转为倒让霍先生三子，棋力已可算是大理国的高手。但眼前这局棋后果如何，却实在推想不出，似乎黑棋已然胜定，但白棋未始没有反败为胜之机。他看了良久，棋局越来越朦胧。

这是书中首次提到“珍珑”，这一奇局后面还将成为推动情节的重要道具。

此后不久，奇变迭出，段誉与木婉清被四大恶人抓住关押在万劫谷，为救段誉，大理国皇帝段正明请出黄眉僧与四大恶人之首段延庆斗法，这又是一场集围棋与武功于一身的较量。黄眉僧一见段延庆便道：“纵横十九道，迷煞多少人。居士可有清兴，与老僧手谈一局么？”随即与段延庆分别用木鱼槌和铁棒共同在石板上画出一个棋盘，与何足道有异曲同工之妙。

为得先行之利，黄眉僧不惜自残小趾，可谓苦心孤诣。两人对弈，仍以内力在石棋盘上刻出棋子，段延庆棋力胜出一筹，黄眉僧危急之中得段誉指点，战得难解难分。斗至酣处，两人左手比拼内力，右手落子，真是生死一念。书中写道：“武学之士修习内功，须得绝无杂念，所谓返照空明，物我两忘，但下棋却是着着争先，一局棋三百六十一路，每一路均须想到，当真是锱铢必较，务须计算精确。这两者互为矛盾，大相凿枘。”其实高手下棋又何尝可带杂念？所谓锱铢必较与武林高手争斗时须不断变换招数一样，都是为战胜对手，而非一心多用，金大侠这里“圆凿方枘”的比喻未免欠精当。

技逊一筹的黄眉僧本已难逃败局，孰料边上又出奇变，段誉被大理众高手救出后，前来搅局，以北冥神功让段延庆的关键一手点错了位置，成为自填一眼的大恶手，这场龙争虎斗才算分出胜负。有趣的是，大敌退后，黄眉僧还要独自回到万劫谷复盘。金大侠旁白道：“喜弈之人下了一局之后，不论是胜是败，事后必定细加推敲，何处失着失先，何处过强过缓，定要钻研明白，方得安心。黄眉僧这局棋胜得尤其奇怪，若不弄清楚这中间的关键所在，难免烦恼终身。”这确是深得棋迷之心的感悟了。

接下来依然奇峰迭起，高手一一登场，及至聪辩先生苏星河发贴邀请精于棋艺者赴擂鼓山天聋地哑谷一叙，金书之中最精彩的一场围棋大戏上演了。

苏星河与丁春秋同为逍遥派无崖子之徒，武功原本相仿，但苏星河后来又分心学习琴棋书画，医卜星相，工艺杂学，贸迁种植等等，武功一途便比不了丁春秋了。苏星河收了八个弟子，号“函谷八友”，除武功外，每人学得师父一项杂学，其中二徒弟范百龄学的是围棋，据说当时天下少有人敌。看这名字，金大师便有深意，显然是化自明末围棋国手过百龄。范百龄所用棋盘乃磁铁制成，棋子为铁铸，这就是咱们现在所用的磁性围棋了，既可作大盘讲解，亦方便旅行携带。当然，范百龄还将棋盘棋子作为独门兵器，颇显功效。

这段介绍铺垫之后，便是擂鼓山上那场棋艺大比拼了，其实是苏星河摆下的一个残局，看谁能破解。吐蕃国师鸠摩智、四大恶人之首段延庆、大理王子段誉、“南慕容”姑苏慕容复、少林高僧玄难等等一流高手云集，各尽才思。这一残局就是前面所提到的段誉在大理无量山石洞中见到的“珍珑”，段誉先出手，尽管深思熟虑，无奈仍未能破解。苏星河对他的评价是：“公子棋思精密，这十几路棋已臻极高的境界，只是未能再想深一步，可惜，可惜。唉，可惜，可惜！”

这一珍珑棋势达二百余子，劫中有劫，既有共活，又有长生，或反扑，或收气，花五聚六，复杂无比，而且极易惑人心神。以范百龄的棋力，看了一会居然连吐鲜血。

苏星河解释珍珑由来：“这个珍珑棋局，乃先师所制。先师当年穷三年心血，这才布成，深盼当世棋道中的知心之士，予以破解。在下三十年来苦加钻研，未能参解得透。”又言道：“禅宗要旨，在于‘顿悟’。穷年累月的苦功，未必能及具有宿根慧心之人的一见即悟。棋道也是一般，才气模溢的八九岁小儿，棋枰上往往能胜一流高手。”此话倒是深合当今棋界大势，也点出围棋妙旨，金大侠果非常人。

随后慕容复、鸠摩智、段延庆等高手各自出手，却无人可解棋局，反倒心神错乱，加上丁春秋在边上以邪门功夫蛊惑，慕容复与段延庆几乎自尽。少林寺小和尚虚竹心思淳朴，为救段延庆，在棋盘上胡乱投下一子，竟然别有洞天。

书上这一段写得精妙：“原来自己（虚竹）闭着眼睛瞎放一子，竟放在一块已被黑棋围得密不通风的白棋之中。这大块白棋本来尚有一气，虽然黑棋随时可将之吃净，但只要对方一时无暇去吃，总还有一线生机，苦苦挣扎，全凭于此。现下他自己将自己的白棋吃了，棋道之中，从无这等自杀的行径。这白棋一死，白方眼看是全军覆没了。”旁观者都道虚竹胡闹，不料接下来在段延庆的指点之下，虚竹于被提掉的死子现出的空位中继续落子，竟然妙招不断，破掉了珍珑！“段延庆才知这个‘珍珑’的秘奥，正是要白棋先挤死了自己一大块，以后的妙着方能源源而生。棋中固有‘反扑’、‘倒脱靴’之法，自己故意送死，让对方吃去数子，然后取得胜势，但送死者最多也不过八九子，决无一口气奉送数十子之理，这等‘挤死自己’的着法，实乃围棋中千古未有之奇变，任你是如何超妙入神的高手，也决不会想到这一条路上去。任何人所想的，总是如何脱困求生，从来没人故意往死路上去想。若不是虚竹闭上眼睛、随手瞎摆而下出这着大笨棋来，只怕再过一千年，这个‘珍珑’也没人能解得开。”

此等描写固然别出心裁，也暗含人生至理，不过单从围棋技术而言，并不现实。首先，虚竹落下第一子后自己的棋已经无气，这在围棋规则中属于“自杀”，除了应氏规则都是不允许的。即使牵强理解为可以这样下，但下一手轮到对方走棋，不可能出现提取数十子后补一手仍不可活的棋形。后人曾专门研究珍珑棋形，想造出符合书中描述的形状，但最接近的棋形也不过是走成“方四”，让对方无法补活，这与“一口气奉送数十子”显然相差甚远。若改成虚竹落子后将自己的棋撞成只剩一口气，对方提掉，然后再轮到自己走棋，或许理论上尚有可为。

当然，金大侠描写这个珍珑，本就不是从纯围棋技术角度去考虑，与各种神奇武功一样，强调的是出人意料、打破常规思路，我们不必纠结于是否严谨。

虚竹意外破局之后，得到无崖子毕生功力，一跃成为天下有数的高手，此后奇遇连连，跻身《天龙》三主角之列，果然是棋如人生，人生如棋。

这局珍珑事关逍遥派存亡大计，也让段誉和虚竹扯上了千丝万缕的关系，堪称《天龙》一书的重要线索。可惜的是《天龙》第一男主角、金书中最具魅力的大侠萧峰无意棋道，未能参与进来。不过萧峰身世坎坷，经历曲折，一生大起大落、大开大阖、大义凛然，也是一局精彩无限的人生珍珑。

《天龙八部》以佛国大理为背景，讲究禅味，而围棋作为书中重要道具，引得一众高手痴迷。禅味、棋味本相通，能悟出多少真谛，就看每个人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