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陶杰
金庸先生走了,许多人遗憾,金庸应该可得诺贝尔文学奖。
但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审委员会,首先要看英译本。金庸的小说,英文翻译是一个重大的障碍。
为什么武侠小说难翻译?不只是小说里的武功名称,什么“九阴白骨爪”、“降龙十八掌”,译成英文,先天难过“信雅达”这一关。
武侠小说难英译,因为翻译小说,不只是语文,还有故事情节。除了武功、武器、招式这些低层次的技术问题,武侠这种故事,如此人物,为什么会在这样的国家发生?这就触及武侠小说世界独特的中国文化。
首先,一个大环境,中国人叫做“江湖”。
江湖是什么东西?许多人说,有人的地方,就叫做江湖。
当然不止如此简单。英国的下议院,纽约的华尔街,美国的硅谷,加州的洛杉矶城市,或如泰坦尼克号邮轮,有许多人了吧?而且还有许多不同行业种裔的移民。在那些地方,有没有“江湖”的感觉?没有。
《倚天屠龙记》剧照
感觉,英文叫做Sense。将一个国家的文化连同其小说产品,翻译给另一个国家的普罗读者看,最紧要是Make sense ——首先要译出中国江湖世界那种中国人才领会的感觉。
但是中国人说的江湖,那一种独特的文化感觉,不只是扬州、杭州、由岭南一路到京城,那些城镇山村之间打铁卖艺、工坊农田、客栈酒家首先是“山高皇帝远”、但是帝王权力的影响和威胁,却又隐隐然有在。譬如电影《龙门客栈》,几个锦衣卫乔装赶路,到了一家客栈抓捕朝廷钦犯。锦衣卫就是皇帝权力的代表,客栈里却有店小二和各种人。
《水浒传》里杨志因卖刀贾祸,林冲风雪山神庙,这等人为什么惹祸而各自奔上梁山?因为笼罩全书,有一个阴影,就是政治最高权力代表高衙内,及其父高逑。西方读者在民主、人权、法治发达的环境,首先无法明白中国人江湖这另一个文化生态的大背景。
小说的翻译,A国的文化大背景越简单,越与B 国的文化背景相似,翻译越容易。譬如俄国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背景是十九世纪末的圣彼得堡,这个城市,无论宗教和社会阶级结构,都和同期的伦敦和巴黎没有分别。俄文原作,文笔很浅白,只要相应以浅白的英文和法文风格翻译,俄国这部小说里传达的忏悔和悲悯,英国和法国的读者,都会受到最大的感动。
但中国“江湖”是个复杂的生态。有士农工商,也有医卜星相;固有渔樵耕读,也嫖赌饮吹。其中有一种不成文也无法罗列出来的社会秩序,让江湖中国人彼此和谐共存。这个秩序,又由儒佛道等三大体系的伦理道德来维系。
譬如,“江湖规矩”:江湖规矩虽有一套三合会形式的帮规,但此帮规建基于中国儒家的诚信道义和父子的伦理体系,一旦违反,刑罚严苛。这种刑罚,又充满法家的色彩。
中国的江湖,不是现代意义的社会(society),缺乏西方18世纪之后形成的公民契约精神,但人性之中对人生和财产安全、对安居乐业的要求和期望,却超越国界。然而如何保障此一期望,中国武侠小说江湖生态的种种文化思想行为和手段,却与西方社会有根本的分别。
为何“江湖”每“从此多事”?因为中国的政治太黑暗了,儒家提供的道德约束,抵挡不了黑道的盗贼或高俅之类的红二代操控的黑势力。
中国小说里的江湖没有法庭,百姓长期受欺压,没有警察,没有律师,衙差也不可靠。于是在中国人历代的想像中,正如渴求包青天而不得,在想像世界里,就有一种叫侠客——尤其春秋战国时代一度盛行但后来越来越少的品种了。
诺丁汉的罗宾汉纪念雕像
在英文的社会环境中,中国人的江湖最像的,是罗宾汉的那片森林。罗宾汉劫富济贫,也是在英国一个暂时看不见法治和公义的历史上的社会环境。但是罗宾汉没有跟他的兄弟跑到伦敦或爱丁堡去,与那边的帮会联盟或发生冲突。所谓闯荡江湖,江湖要“闯荡”,闯荡这两个字,蕴含了中国人脑海里才有的种种的冲突。英国16世纪莎士比亚和他的戏班,到处巡回表演,伊丽莎白一世时代,有罗马教廷派来的间谍,出现在酒馆和民间。莎士比亚的剧团出现的那个是英国社会生态,就最接近中国的江湖了。
但那个英国人的江湖,却不必修练剑法和气功,伦敦城中打铁这个行业,还没有出现自己的工会。伦敦的乞丐,不成为丐帮,更不成一支传奇的侠义势力。中国人的武侠小说的江湖想像,也是粗疏的,因为大江南北的乞丐,怎会有一股自发的组织能力?他们如何通讯?杭州的一名乞丐,到了北京,如何能找到弟兄?他的弟兄为何要帮忙他?清代的北京,民国时代的马来西亚和新加坡,都有广东会馆。会馆是中国人根据省籍而互相缀合照应的俱乐部。中国人拉帮结派,凭的是籍贯,而不是行业。中国武侠小说虽然有朝代的历史背景,终究却是神话。
西方读者无法了解江湖,因为江湖两个字,塑造了中国人思想行为的基因。不能通盘领会这一点,则不可能领悟和接受武侠小说的深层趣味。
中国武侠小说何时能像《哈利波特》般风靡世界?
金庸的小说,号召锄强扶弱,但诺贝尔文学奖委员会有他们的西方标准,他们更欣赏小说能表达鸡蛋挑战高墙,弱小的个人,向整个体制挑战,而不是一个侠客铲除一个恶霸。
即使反清复明,也只是在种族主义的基础上,推翻一个异族的王朝。《书剑恩仇录》里陈家洛的红花会,如果胜利了,以后又怎样?汉人恢复了江山,但那个江山从此只改姓了陈。诺贝尔文学奖评审委员会,你说是偏见也好,说是陈义过高也罢,不是太能接受武侠小说这个义色形态的品种。除非有一天,真正的万邦来朝,西洋的读者,不但直接可用中文阅读原着,还全盘在意识形态上中国化,金庸的小说,那时就不必通过翻译,像哈利波特一样出现在纽约书店的书架了。
我热切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关于作者】
陶杰,生于香港,曾居于英国16年,为华文作家及传媒工作者,其风格多以幽默的形式批评权力和文化陋习,被香港传媒称为“香江才子”。陶杰先生授权“海上闲话”独家刊登其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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