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韵学视野下的“昆仑”

文 / 宋旭

(现代地理意义上的“昆仑”)

上古昆仑,又名昆仑丘、昆仑虚。是中国古代传说中的神山。为万山之祖,亦是中华文明的发祥地,被认为是中华人文始祖伏羲的王都。由于年代渺远,传说驳杂,历代学者虽多有解读,但所见不一。

从音韵学的角度考察,不难发现,作为词汇的“昆仑”,其背后是一个庞大的“词群”(也可称“语群”):穹隆、穹庐、混沦、丘陵、库伦、固伦、祁连、窟窿、葫芦、骷颅、轱辘(轱轳)、圐圙、圈、环、圆、天、围、圜、回……等等。而“昆仑”,只是这一庞大词群中的一员。为了更加清晰地凸显其音义关联,现将其分述如下:

穹庐,上古音系“khwung-ra”,合音可拟为“kra”。现代蒙古族牧民居住的圆顶毡帐。用毡子做成,中央隆起,四周下垂,形状似天,因而称为穹庐,也称蒙古包。“穹庐”,有时也泛指北方少数民族。汉代刘细君的《悲秋歌》:“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毡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汉书·匈奴传》:“匈奴父子同穹庐卧。”说明不止蒙古族,古代北方游牧民族大都以“穹庐”为家。

(穹庐)

穹窿,上古音系“khwung-grung”。中间隆起,四周下垂貌。常用以形容天的形状。汉扬雄《太玄·玄告》:“天穹隆而周乎下。” 范望注:“穹隆,天之形也。”《文选·陆机》:“旁薄立四极,穹隆放苍天。”张铣注:“穹隆,天之形。

混沦,上古音系“gun-run”,基本意思为混沌,浑然未分貌。犹鸡子尚在壳中,人立于夜空之下。《文选·郭璞

》:“或泛潋於潮波,或混沦乎泥沙。” 李善注:“混沦,轮转之貌。”

库伦:蒙语音译词,亦称“古列延”。在现代蒙古语里,有院子、院落、庭院、围墙、 范围、领域、框子、圈、营盘等多种意义。用作地名,意为城圈。拉施特说:“古列延的含义如下:许多帐幕在原野上围成一个圈子驻扎下来,它们就被称为一个古列延”, “所谓古列延是圈子的意思”。在古代,蒙古草原上,当某部落屯驻在某地时,部落首领居于中央。四周用战车围成一个圈子,就是一个“古列延”,也就是方言里的“圐圙”。符拉基米尔佐夫将“古列延”(库伦、圐圙)视为11至12世纪蒙古人的主要游牧形式之一,并称“结成集团游牧的人,通常列队移动并环营驻屯。”这样的环营有时达数百个帐幕。在《蒙古秘史》中,“古列延”又可旁译为“营”。清楚地说明,汉语的“营”,就是蒙语的库伦、古列延、库列。

(古列延)

丘陵,上古音系“khwu-rung”,合音可拟为“krung”。为世界五大陆地基本地形之一,相对高度不超过200米,起伏不大,坡度较缓,特征为浑圆,近似于半球状。

祁连:上古音系“gril- ren”或“kljil?- ren”。唐代颜师古以祁连为匈奴语。《史记》卷111《索隐》引小颜云:“即天山也。匈奴谓天为祁连。”实际上,祁连、赫连,敕勒,均天之所谓。

轱辘(轱轳):上古音系“kha- ro:g”。“轱辘”即车轮。泛指用不同材料制成的圆形滚动物体。

窟窿:上古音系“khlu:d- g·rung”。洞,物体内部缺失的地方,孔洞。窟,上古音系“khlu:d”。《说文》:“物在穴中貌。”《篇海》窟,室也,孔穴也。《现代汉语词典》释义:洞穴。窿,上古音系“g·rung”。“窿”为后起之字,《说文》未载。实际上现代汉语之“窟窿”就是上古汉语“窟”( khlu:d)之对音。“窿”字是上古“窟”音由多音节转为单音节后,留存于方言中的尾音续字。

(轱辘)

固伦:满语音译词,意为“天下、国家”。又引申为“尊贵”之义。固伦公主是清朝公主的最高等级。《清文献通考·帝系四》:“崇德元年,定中宫所生女封固伦公主。”

天,上古音“qhlin”。国际音标“q”对音汉语拼音“kh”,“ qhlin”可拼为“khlin”。音转即为“khrong”。故“天”即“空”也,“空”,亦即“穹”也。造字本义是人的头顶上方的无边苍穹。最初指空间,与地相对,后引申为天空、太空。荀子曰:天无实形,地之上至虚者皆天也。在古人的认知里,“天”虽无边,但其形可状,实为一巨大的半球体。是故有“天球”一说。

圈,上古音khron。汉语“圈”指“环形”或“环形的东西”。引申为“周,周遭”、“范围”、“划界,围住”、“养家畜的棚栏”等意。

环,上古音gwran。最初的“环”指“圆形而中间有孔的玉器。”引申为“圈形的东西”、“围绕”、“旋转”等意。

围,上古音gwul。“围”有多种解释,常见意义为“环绕”,“四周拦挡起来”;“圈起来作拦阻或遮挡的东西”。从字形上看,“围”字从囗,从韦,韦亦声。“韦”本义为“敌军两面夹攻城邑”。“囗”是象形字,象周匝之形。“围”本义是“围城”。 义转为“包裹”、“ 周匝”。

圜,普通话既读“huan”,也读“yuan”。实际上,“yuan”音为后起,唐宋时期读音为“huan”。秦汉之前的上古音读“ɡran”。《说文》:“(圜),天体也”。《周礼·春官·大司乐》:“冬日至,于地上之圜丘,夏日至,于泽中之方丘。”《注》因高以事天,故於地上取自然之丘,圜者,应天圜也。因下以事地,故於泽中取方丘,水中不可以设祭,故亦取自然之方丘,象地方故也。

(天穹)

圆,上古音:“gron”。《说文解字》圜全也。段注:圜,全也。全,《集韵》、《类篇》作合。误字也。圜者天体。天屈西北而不全。圜而全、则上下四旁如一。是为浑圜之物。

回,上古音“ɡu:l”,《说文》:“转也”。古音近似“骨碌”。

我们说,语言是人类以声状物、以音达意的工具。正因如此,音韵学也是文明探源的基本工具之一。考察上述不同词汇,其所表达的概念,均有“圆形”、“环状”或“回环”的基本特征。从语音上考察,其中的双声词,诸如“穹隆、穹庐、混沦、丘陵、库伦、固伦、祁连、窟窿、葫芦、骷颅、轱辘(轱轳)、圐圙”等,现代汉语大都以“g、k、h”或“j、q、x”两组辅音开声。而其尾音声部均为“l”。实际上,普通话里的“j、q、x”多来源于中古以前的“g、k、h”。如果将其全部还原为上古音系,就会吃惊地发现,这些词汇在上古时期,均与复辅音“gl/gr”、“kl/kr”或“hl”(g、k、h同音位,可互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同时,这一词群中的单音节词汇,诸如“圈、环、圆、围、圜、回”等,现代汉语多都以“g、k、h”或“y/w”为声母,但其上古音系均出于复辅音“gl/gr”、“kl/kr”或“hl”。

由是得出结论:上古汉语对“圆形”、“环状”或“回环”这一基本概念的表达,多用复辅音“gl/gr”、“kl/kr”或“hl”。

关于“昆仑”的词义,学界观点历来不一。概括来讲,大体有四种说法。其一,“黑”之说。清人陶葆廉在其所著《辛卯侍行纪》中称“昆仑”为胡语“喀喇”的转音,即“黑”之意,汉语音译时字无定式,昆陵、混沌和祁沦皆可。岑仲勉则认为“昆仑”之“黑”意,并非来自“昆仑山之黑”,而是取意于唐代“昆仑人肤色之黑”;程发轫认为“昆仑”兼具“崇高”与“玄黑”二义。李文实认为昆仑本身是一个译名,其语源出自今阿尔泰语系,故凡言黑均谓昆仑,如昆仑国,昆仑奴皆是。其二,混沦之说。该说言“昆仑”之义为“混沌”、“旋转”或“圆”。王力曾考证昆、混、浑读音相近,意义相关,三字同源。贾雯鹤考察昆仑作为旋转的天柱的内涵,以“盖天说”证昆仑为旋转之意的由来。其三,“高大”之说。先秦及此后古籍争言昆仑为西方高山,反映出时人对此认识的普遍认同,其后,道教又为昆仑山增添了耀眼的宗教光环,致使昆仑山之名妇孺皆知。但“昆仑”存在山名、族名和国名的争议,其最初究竟是什么,学界还没有定论。其四,“天”之说。此说言“昆仑”词义为“天”。“昆仑”为“天”之意最早见于《史记·匈奴列传》,司马贞《索引》“祁连一名天山,亦曰白山”。白鸟库吉称满族人至今谓天曰“kulun”,大夏赫连勃勃之“赫连”,原语为“kulun”,亦天之谓。朱芳圃认同“天”之意,他说:“天山,匈奴呼为祁连山,亦即昆仑的异名,天者至高无上之名”;林梅村则认为“祁连”并非匈奴语,而是译自吐火罗语Klom和Klyomo的早期形式Kilyom,意为“圣天”。 吕微认为“天”之意是据昆仑本义——“圆”引申而来,汉语中凡是圆的东西,多半可以昆仑名之。刘铁程将“昆仑”与“祁连”进行对照,认为二者在历史上曾同指一名,“昆仑”来自羌中,而“祁连”来自河西及西域,二者皆有“天”之意。

(丘陵)

从语源上分析,“昆仑”(kunlun)一词,应脱胎于上古先民对“圆”这一概念的认知。在先民的认知里,天就是“圆”(圜)。其语言表达是“kr-/kl-”或“k-r-/k-l-”。语言到底产生于什么时代,现在的人们不得而知。但我们可以将其界定为“初语时代”。那个时代的东亚大陆,有一群人类,除了石器别无他物。白天狩猎裹腹,只有在夜晚到来,露宿于旷野之中的他们,才能铺地盖天,仰望天空,思考一些生存以外的事情。可以想象的是,对他们来说,此时的夜空,除了神秘和恐惧,最直观的感觉就是“浑圆”,就是“黑”。因为“圆”的语体表达是“kr-/kl-”,所以就以“kran”这一词汇指称“天”。因为夜空下的一切都是“黑”的,所以“kran”又兼有“黑色”之义。仔细分析“圜”(天体,天球。先秦读音kran)、“黑”(先秦读音“hmlu:g”)与“昆仑”、“喀喇”,不难发现,作为汉语最底层的词汇,“圜”、“黑”与蒙语的“喀喇”(黑色之义)、古羌藏语的“昆仑”有着明显的同源关系。同时,相较于其他图形,圆形更容易被人类视为美的一种形式——在直觉上,“圆”给人一种旋转不停,永恒不止的感觉。而在人类视野中,“天”是以“圆”的形式出现的,远古人类对天的最直接的表述就是“圆”,所以,“圆”应该是人类最早形容“天”的词语。所以,从语体概念上讲,“昆仑”之本义所表达的应该是一种“圆”或“浑圆”的事物。而“天”、“黑色”等义是其派生义。

那么,“昆仑”所表达的是一种什么样的事物呢?

神话传说中的“昆仑”,多见于先秦典籍。屈原《楚辞·天问》:“昆仑悬圃,其尻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几里?”《列子·周穆王》:“天子升于昆仑之丘……先王所谓悬圃。”《尔雅·释丘》:“三成(三层)为昆仑丘”。《山海经·海内西经》:“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面有九井,以玉为栏。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镇之。”《淮南子·地形训》:“昆仑之丘,或上倍之,是谓悬圃。”东方朔《神异经·中荒经》:“昆仑之山(丘)……围三千里,周圆如削。”从这些典籍所记来看,“昆仑”所描述的,实为一种地形地貌。从语源上分析,其特征为“圆形”、“浑圆”。拥有这一特征的地形地貌,只能是“丘陵”!

从语音上分析,“昆仑”,也正是“丘陵”之对音。

《楚辞》、《列子》、《淮南子》等文献所记“昆仑”之上的“悬圃”,以今天的眼光来看,实际上就是一座“空中草原”。而《山海经·海内西经》所载“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其中的“高万仞”,既不是一个确数,也不会是现代意义上的“海拔”高度。应该是先民们沿着迂回曲折的山路,从山丘底部走到山丘的顶部,步量出的大体“高度”。

问题是,一座山丘,如何让五千年中华历史牵肠挂肚,以至于至今仍念念无忘呢?

笔者以为,从文化层面观察,“昆仑”,决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丘陵。首先,从方位上讲,它位于上古帝都的附近。从作用上看,它是上古部族联盟首领的祭天之处。

(圜丘)

华夏民族自古有“敬天法祖”的信仰。在华夏先民的眼中,天地哺育众生,是最高的神。天的人格化称呼是“昊天上帝”,与之相对的地即为“后土”。而作为人与天交流形式的祭天仪式,历来是部族或聚落中的大事。《左传 · 成公十三年》就言:“国之大事,唯祀与戎。”从三皇五帝,到夏、商、周、秦,乃至后世,莫不如是。由于上古部族多循山而祭——于聚落附近选一高山或土丘,作为祭祀的场所。当原始的部落联盟进入国家形态后,相随出现的便是国家意义上的祭祀仪式。文献记载,古代祭天的祭坛一般为圆形,称为“圜丘”。 周代祭天的正祭是每年冬至之日在国都的南郊圜丘举行。“圜丘祀天”与“方丘祭地”,都在郊外,所以也称为“郊祀”。 古人认为天圆地方,“圜”通“圆”,故而圜丘是一座圆形的祭坛,而且有明显的三个层阶。是故《尔雅·释丘》言“三成为昆仑丘”——“三成”即“三层”。 今天北京的天坛,其形圆象天,三层坛制,正脱胎于“昆仑丘”之形制。

所以,神话传说中的“昆仑”,从语源上讲,实为“丘陵”。但又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丘陵。作为上古先民用以祭天的场所,已经由“通用名”转为“专有名”——汉语称“圜丘”,古羌戎语称“昆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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