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增:戏曲文学写入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必要性—以豫剧文学为例

文 / 浙江海洋大学教师 王建增

中国戏曲在宋代以前基本上是艺人自造艺术,至宋元时期出现专业剧本作家之后,方标志着戏曲的完全成熟,并进入了戏剧史上的黄金时代。《窦娥冤》《汉宫秋》《梧桐雨》《西厢记》《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等优秀的戏剧作品,非但和诗歌、散文并驾齐驱,即使置于世界戏剧宝库,也毫不逊色。戏曲文学由此在古代文学中占据一席之地,为文学史家所器重。晚清戏曲改良把戏曲推上重要地位,强调重视戏曲的作用,并对传统旧戏提出了完善意见。“五四”时期,一场以新兴话剧艺术为一方,以传统戏曲为另一方的新旧戏剧论争,使传统戏曲文学被排斥于新文化门外。自此之后,文学史研究便回避了戏剧文学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将戏剧仅仅划定在话剧一隅,成为现当代文学研究的一大缺欠,也制约着戏曲文学研究的进展。

这种遗憾现象的出现,是近代以来文学史研究的惯性所至,又和研究者观念的偏颇不无关系。首先,文学史研究往往以作家为纲,以作品为目。近代戏曲进入以演员为中心的一代后,忽略编剧的价值,剧作的成功与否,多在于表演艺术的高下,作家隐退幕后。许多作品经众人加工,成了无名氏之作,找不到代表作家,文学成就也就被埋没掉。豫剧一些传统剧目即为如此。豫东红脸经常上演的《铡太师》《铡西宫》《刘墉下南京》《回北京》《二下南京》等《刘公案》系列,不少观众对剧中人物及演员的名字耳熟能详,但对创作者和改编者却不曾知晓;由于缺乏史料记载,有些作者也无处查考。其次,文学史中的剧评,多以文采章法为标准,将戏剧视为遣词造句之学,使研究只停留于阅读分析的层面,忽视表演艺术的存在,在形式上模糊了戏剧与文学的界限。文人创作的更适合案头阅读的剧作能被研究者奉为“佳作”,那些同时兼具文学性和舞台性,在民间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作品,却为正统文人所不屑。对此,欧阳予倩指出:“对去人们多从文词之美评论戏曲剧本的得失,观点十分狭隘,认为杂剧传奇之外没有戏剧文学,这是完全错误的。我们在各种地方戏里都能发现很好的剧作,如果我们要写表现中国人民、反映中国人民生活的戏,就可以而且应当多向传统的戏曲剧本学习编剧,其中尤其值得学习的是地方戏。”[1]再次,现代戏曲文学总体上属于俗文学范畴,而文学研究一向以正统观念为本,对民间俗文学则不予重视,往往使其处于边缘化状态。言情、武侠作品等尚不被有些研究者放在眼里,地方戏曲文学在他们看来更难以“登堂入室”。最后,不少研究者虽然认识到了“五四”新旧戏剧论争中对旧戏全盘否定的偏颇之处,内心深处却有着强烈的“为尊者讳”的思想观念,承继了《新青年》同人这种以外来话剧取消传统戏曲的“民族虚无主义”,认为话剧和戏曲不可同存,甚至不惜偷换概念,将现当代文学中的“戏剧”完全等同于“话剧”。上述现象如得不到改变,豫剧文学等重要的戏曲文学仍难以进入多数文学研究者的视野。

中国传统戏曲自清末以来即出现向舞台一方倾斜的现象,这是不争的实事,但这并不是说戏曲文学就未得到发展。以豫剧而言,上世纪20年代以来,一批文学功底深厚的编剧加盟豫剧领域,非但让向来为正统文人所鄙夷的“土梆戏”文学性迅速提升,还使部分剧作取得了不菲成就。其中较有代表性的,有樊粹庭创作的《涤耻血》《三拂袖》《霄壤恨》《柳绿云》,杨兰春创作和改编的《朝阳沟》《刘胡兰》《冬去春来》《七品芝麻官》,王镇南的《玉虎坠》《兰桥会》,蒋文质的《守湖州》《韩世忠投军》,张介陶的《陈圆圆》《一门忠烈》,李令吾的《孤舟义》《石达开》,胡敬斋的《冷雪雁》《秦雪梅》,何凌云的《花打朝》《杨金花》,宋词的《穆桂英挂帅》、宋崇舜的《血溅乌纱》。以上剧作,无论从思想上还是艺术上都达到了较高水平,它们除供舞台演出以外,被置于案头阅读也不失为优秀之作。那些杰出的文学家亲自改编的豫剧剧本,亦使豫剧的文学性有了很大提高。如郭沫若据其话剧剧本改编的豫剧《武则天》《虎符》,田汉修改的《秦雪梅》,李凖改编的《石头梦》等。豫剧中不少剧作还重视人物个性,塑造了一批栩栩如生、不可重复的艺术形象,丰富了我国现当代文学的人物画廊,如《七品芝麻官》里的唐成、《三哭殿》里的李世民,《涤耻血》中的刘芳、《义烈风》中的童玉珊、《血溅乌纱》里的严天民、《风流才子》中的唐伯虎、《朝阳沟》里的银环,《倒霉大叔的婚事》中的常有福、《我爱我爹》中的赵铁贤。同时,由于创作者和改编者能从豫剧的特殊性出发,使得这些剧作的语言真率可爱,少堆砌雕琢之痕,多生动活泼之趣,称之为“剧诗”毫不为过。以上说明,豫剧文学等重要的戏曲文学理应进入现当代文学史的研究视野之内。“但文学史的研究,或因为不了解,或因为观念上的不认同,还没有给于应有的关注和肯定”。[2]马德俊教授在其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作品选评》[3]中,“戏剧”部分将豫剧《唐知县审诰命》(即《七品芝麻官》)列入,这种情况却并不多见。

传统戏曲对于中国话剧的影响是不容忽视的。话剧在引进之初曾被称为“新剧”,以和传统的“旧戏”相区分,但在艺术表现上,戏曲却是新剧在中国生长的根基,尤其是改良戏曲话白增加,及语言动作、舞台布景和演出服饰上的变革,都成为新剧在中国萌生的基础。“旧的不等于新的,而可能以辩证的关系产生新的。若否定了历史的发展规律,则新的又从哪里来呢?”[4]一种文学体裁在模仿和借鉴别人的时候,都不应失去本民族文化的依托。20世纪30年代,一批留学欧美的学生,如余上沅、赵太侔等倡导“国剧运动”,主张“从整理与利用旧戏入手”去建立“中国新剧”,提出要糅合东、西方戏剧的特点,在“写意的”和“写实的”的两峰之间架起一座桥梁,即是对中国旧戏的肯定。不少卓有成效的话剧作家,也对传统戏曲较为重视。曹禺一生都较钟情于豫剧、越剧、川剧、秦腔等戏曲剧种。他曾说“没有深厚的中国戏曲的根基,是消化不了西方戏剧这个洋玩意儿的。” “看戏也不能老看话剧,这样会有局限。(中国)每个剧种都有自己独特的精彩的东西”。[5]其话剧剧作中意境的营造、传奇色彩的描绘、重点场面的描写、对语言诗意美的追求,及以动作反映人物内心的表现手法,无不渗透着传统戏曲的因素。田汉曾说“我不否认欧洲形式对我们的巨大影响,但我主要是由传统戏曲吸引到戏剧世界的,也从传统戏曲得到很多的学习。”[6]所以他“从来不把戏曲和话剧截然分开”。[7]田汉在抗战时期经常观摩各种地方戏,还和艺人们一起讨论和修改剧本,对地方戏的文学性、艺术性都很赞赏。他在从事话剧创作的同时,一直热衷并执着于对戏曲艺术的追求,创作或改编了《岳飞》《金钵记》《双忠记》《武松》《琵琶行》《白蛇传》《西厢记》《谢瑶环》等剧本,在戏曲领域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功绩。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健将的欧阳予倩,也跨越了话剧、戏曲两个领域。他认为“中国旧剧,非不可存”,[8]又指出“拿写实的眼光来批评中国旧剧是根本错误。”[9]此外,老舍、郭沫若、夏衍、黄佐临、焦菊隐、徐晓钟等人的话剧作品也无不受到传统旧戏的影响。20世纪中国戏剧的发展过程,即是话剧与戏曲互相联系、互相制约的过程。传统戏曲在话剧发展中所起到的作用,及现当代文学家们对中国本土戏剧的态度,应该引起文学研究者的反思。

中国戏曲不仅对话剧有借鉴作用,还受到外国戏剧家的欢迎。“五四”时期,在胡适等人对旧戏猛烈抨击,主张中国戏剧全盘西化的同时,西方戏剧界的有识之士正将目光投向中国,从中国旧戏中发现了惊世之美。德国戏剧家布莱希特即对中国戏曲表演的写意性颇为赞赏:“人们知道,中国古典戏曲大量使用象征手法。一位将军在肩膀上插着几面小旗,小旗多少象征着他率领多少军队。穷人的服装也是绸缎做的,但它却由各种不同颜色的大小绸块缝制而成,这些不规则的布块意味着补丁。各种性格通过一定的脸谱简单地勾画出来。双手的一定动作表演用力打开一扇门等等。”[10]布莱希特认为这是艺术的、巧妙的表演方式,他甚至说:“与亚洲戏剧艺术相比,我们的艺术还拘禁在僧侣的桎梏之中。”[11]充分肯定了中国戏曲独有的艺术价值和无可替代的美学意义。在此情况下,本土文学研究何以用外来戏剧样式遮蔽戏曲这一传统戏剧形式?

戏曲文学的重要性,还表现在戏曲在民间的巨大影响力,这种影响力要远远超过话剧。在话剧某种程度上被束之高阁、供上层人士把玩的同时,豫剧等地方戏曲却以贴近生活的特点,与人民群众形成了不可分割的血肉联系。新时期以来的话剧在思想和艺术两方面都进行了探索,诸如追求题材的多义性和哲理性、人物心灵的外化和具象化等等,为实现这一目的,导演们在艺术上进行了多种尝试,出现了所谓的“蒙太奇”“冰糖葫芦”“心理情绪”“散点透视”等表现手法,甚至借助荒诞形式来呈现变形的生活。这些剧作能适合部分上层人士欣赏口味,对于普通民众,尤其是广大农村群众而言,受文化水平和欣赏习惯的制约,怕难以接受。有些手法在影视中可以运用,或较为常用,但用于现实的话剧表演,并不会得到普遍认可。而“中国现代戏曲是在深厚的民族文化底蕴中孕育繁衍的戏剧样式,它们虽然用的是所谓旧形式,却一直与广大民众的现实生活和情感意识息息相关,这是它们一直受到普通民众喜爱的根本原因。”[12]戏曲有遍布全国的300余个剧种,除京剧以外,豫剧、评剧、越剧、川剧、粤剧、秦腔等都为影响较大的地方剧种,各自拥有广泛的观众群体。早在上世纪20年代,田汉即以历史的观点充分肯定了戏曲艺术与人民群众的精神联系,提出了戏曲的人民性和群众性特点。他在1929年发表了题为《戏剧与民众》的讲演,通过对中国戏剧起源的分析指出:只是因为“其后落于贵族之手”,才“与民众离开成为某种人的享乐”。[13]30年代,他又提出,“旧戏,截到今天为止,是最有悠久历史和广大观众的戏剧部门”,“是最接近人民的艺术”。[14]如豫剧作为中国四大剧种之一,影响遍及全国二十余省市及宝岛台湾。河南是中国人口最多的省份,豫剧位列河南三大剧种之首,是河南群众接触最多、最受欢迎的戏曲剧种。在河南及周边省市的不少地区,尤其是广大农村,不少人文化水平不高,却对许多豫剧剧目如数家珍,并能背诵大段豫剧唱词。他们在欣赏演员唱、念、做、打的同时,也潜移默化地受到了其所蕴含的文学性及文化因素的影响,不失为中国文学在民间普及的典范。文学研究者若对此缺乏正确认识,将自身研究与普通民众的审美趣味割裂开来,会很容易陷入伪文学的境地。

把戏曲文学纳入文学研究的视野,还考虑到了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写作中戏剧方面的薄弱,以及戏曲文学研究自身的不足。多数现当代文学史著作中的戏剧,都往往限定于话剧作家作品,致使相比小说、散文和诗歌相当单薄,尤其是“十七年”文学史的抒写中。而建国后至“文革”前的一段时期,恰是戏曲文学卓有成效之时。新中国成立后,文化部门对传统戏曲进行了大幅度改革,明确了“改人、改制、改戏”的任务,在丰富戏曲的文学性上取得了显著成就。它使传统剧目摒弃了原来题材、人物、语言等方面的缺陷,与人民群众的生活和社会的发展变革不断取得新的适应,焕发出了勃勃生机;现代戏这一新的戏曲种类的发展,则克服了传统剧目中人物类型化的弊端,塑造出大批栩栩如生的典型形象。这非但让戏曲文学走向广、深、新的道路,还使戏曲成为当时活跃于戏剧舞台的主要文艺样式。豫剧此期改编的《正气图》《白蛇传》《李闯王》《春香传》《游龟山》《三击掌》《反徐州》《三打祝家庄》《梁山泊与祝英台》等传统剧目,及《刘胡兰》《罗汉钱》《朝阳沟》《柳荫记》《小二黑结婚》《人往高处走》等现代戏,都以文学性和艺术性的完美结合,受到观众的一致欢迎。豫剧等主要戏曲剧种经过编演人员和观众几十年的互相塑造和培养,拥有了精致完美的文艺体系,发展成为剧目丰富、表演成熟、音乐及舞美精湛的艺术样式,拥趸遍布全国。尽管如此,戏曲研究和创作的现状却并不容乐观,在学术含量、人才队伍和史料挖掘上,都存在诸多不尽人意之处。把戏曲文学纳入文学史的研究范围之内,对于促进戏曲艺术的振兴,实现民族文化在当今社会的传承和弘扬,都会有所帮助。

注释:

[1] 《欧阳予倩戏剧论文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39页。

[2] 苏涵:《论当代戏曲作家的戏曲文学观》,《上海戏剧学院学报》,2010年第4期。

[3] 河北人民出版社,1987年2月。

[4] 《戏剧的民族形式问题座谈会》田汉的发言,《戏剧春秋》,1940年第1卷3期。

[5] 转引自田本相:《曹禺的意义》,《戏剧文学》,1997年第6期。

[6] 田汉:《我们需要这样一种“票房”》,上海《新闻报》,1947年9月8日。

[7] 转引自黎之彦:《田汉杂谈观察生活和戏剧技巧》,《剧本》,1959年7月号。

[8][9] 苏关鑫:《欧阳予倩研究资料》,中国戏剧出版社,1989年版,第292页、第221页。

[10][11] 《布莱希特论戏剧》,中国戏剧版社,1990年版,第192页、第196页。

[12] 袁国兴:《戏曲文学进入现代文学史写作的必要和可能》,《华南师范大学学报》,2005年第5期。

[13] 田汉:《南国的戏剧》,上海萌芽书店,1929年7月版。

[14] 田汉:《抗争与戏剧》,商务印书馆,1937年12月版。

(注:作于20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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