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先生遽归道山，享年九十四岁，自幼即读先生书，三十多年来，前前后后不知多少遍，滚瓜烂熟。没想到，美食专栏的编辑也约稿让写写金庸小说中的吃，其实早先已经涉及，比如程青为杨过包粽子、听香水榭的厨子老顾。

《射雕英雄传》大概是金庸先生写吃最负盛名的一本，谈者众多，姑且不去说他。最近读日本时代小说家池波正太郎的《剑客生涯》，李长声先生有一篇代序，其中说到，“池波正太郎在吃上很有名，写过《食桌情景》等随笔。不过，这些吃食还是在小说中读来更有味。纵情描写吃，是池波小说的一大特色，不仅借以营造季节感，而且字里行间的传统吃食可能比实际吃进嘴里更有大快朵颐之感。把小说中的佳肴重新炒作，出版有《梅安料理历》、《鬼平料理历》、《剑客生涯菜刀历》。合在一起是全本‘大江户味道’。不过，中国读者或许会觉得那些吃食太简单，敲不响舌鼓”。

这与我读金庸小说的感受正相仿佛，他绝不为写吃而写吃，而且也“是在小说中读来更有味”。举个例子，《飞狐外传》讲到胡斐追踪凤天南到了湖南重镇衡阳，在一家饭铺中“要了酒饭。少停酒菜送上，湖南人吃饭，筷极长，碗极大，无菜不辣，每味皆浓，颇有豪迈之风，很配胡斐的性子”。

实在地说，这一节可不是闲笔，金庸小说在一九八五年“修改版”的后记里说，“武侠人物对富贵贫贱并不放在心上，更加不屈于威武，这大丈夫的三条标准，他们都不难做到。在本书之中，我想给胡斐增加一些要求，要他‘不为美色所动，不为哀恳所动，不为面子所动’。英雄难过美人关，像袁紫衣那样美貌的姑娘，又为胡斐所倾心，正在两情相洽之际而软语央求，不答允她是很难的。英雄好汉总是吃软不吃硬，凤天南赠送金银华屋，胡斐自不重视，但这般诚心诚意的服输求情，要再不饶他就更难了。江湖上最讲究面子和义气，周铁鹪等人这样给足了胡斐面子，低声下气的求他揭开了对凤天南的过节，胡斐仍是不允。不给人面子恐怕是英雄好汉最难做到的事。胡斐所以如此，只不过为了锺阿四一家四口，而他跟锺阿四素不识，没一点交情”。

再如《书剑恩仇录》中，红花会群豪将乾隆皇帝囚在六和塔内，饿他“两日两夜”，第三天早晨，“心砚捧进一个茶盘，盘中放着一碟汤包、一碟蟹粉烧卖、一碟炸春卷、一碟虾仁芝麻卷、一碗火腿鸡丝莼菜荷叶汤，盘未端到，已是清香扑鼻”。五件细点，皆杭州味道，别处无有。

再举一个例子，《鹿鼎记》里韦小宝衣锦还乡，微服私访摸回丽春院，母亲韦春花见到阔别多年的儿子，悲喜交加，给客人劝酒时偷偷藏下一碟火腿片，“瞧着儿子吃得津津有味，比自己吃还要欢喜”。

扬州自古为淮左名都，夜市千灯，笙歌彻晓，饮食精致自不待言，即使是一个小细节，金庸写来，也毫不含糊的。武侠小说固然是天马行空的创造，高明与平庸的作品，相去判若云泥，其中一个关键，就在于这些细微处的描写，同样在《鹿鼎记》中，金庸先生讲“韦小宝说谎有个诀窍，一切细节不厌求详，而且全部真实无误”。差不多可说是道出了小说创作的肯綮所在，识者自能体会。

遇书房，男，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贵阳，大学本科，中文专业。曾在媒体工作十八年，现供职某文化机构。

作者 遇书房 编辑 王颖 编校 尚敏 签发 陈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