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作品《草草杯盘》
■肖伊绯
今年是丰子恺先生诞辰120周年,文艺界举办了不少纪念活动。中国美术馆举办了“漫画人间——丰子恺的艺术世界”展览,浙江美术馆举办了“此境风月好——丰子恺诞辰120周年回顾展”。
丰子恺先生出生于1898年11月9日,他以一支饱含人情世态的画笔,创作了数以万计的传世佳作,为世人所熟悉,也为时代所铭记。他一生在教育、绘画、书法、散文、翻译等领域都卓有建树,留下了大量足以滋养后世的名篇杰构;他与李叔同、夏丏尊、马一浮、朱自清、俞平伯、郑振铎、叶圣陶、林语堂、傅抱石、钱君匋等众多良师益友半世往还,更留下了无数令后人怀想无尽的“前尘往事”。
仅就上个世纪中国文学与艺术史的某个侧面来考察,丰子恺无疑是一位文艺修养较为全面、跨界多、作品丰、受众广、影响力持续时间长的典型人物。或许,观看与解读丰子恺,即是从某个侧面去分析近百年来中国文艺新潮与古典传统相融贯的典型样本。从这个意义上讲,“一个丰子恺,半部文艺史”之谓,或可成立。
1“漫画之父”,半是半非?
1947年12月,年近五十的丰子恺,终于解除了困扰已久的牙痛之患。他在杭州一家诊所拔掉了17颗龋齿,手术大获成功,身心俱得解放。这期间,他写下了一篇《我的漫画》,回顾与评述了自己多年来的漫画创作。文章开篇即语:“人都说我是中国漫画的创始者,这话半是半非。”
为什么“半是半非”呢?丰子恺接着解释道:“‘漫画’二字,的确是在我的书上开始用起的。但也不是我自称,却是别人代定的。约在民国十二年左右,上海一班友人办《文学周报》。我正在家里描那种小画,乘兴落笔,俄顷成章,就贴在壁上,自己欣赏。一旦被编者看见,就被拿去制版,逐期刊登在《文学周报》上,编者代为定名曰:子恺漫画。以后我作品源源而来,结集成册。交开明书店出版,就仿印象派画家的办法(印象派这名称原是他人讥评的称呼,画家就承认了),沿用了别人代定的名称。所以我不能承认自己是中国漫画的创始者,我只承认‘漫画’二字是在我的画上开始用起的。”
原来,丰子恺的第一本画集《子恺漫画》,乃是于1925年12月由文学周报社出版的,1926年1月又交由开明书店出版。郑振铎、夏丏尊、朱自清、俞平伯等都曾为中国第一本直接冠以“漫画”之名的画集写有序跋,在丰氏自谓“半是半非”之际,不妨再看看他们对《子恺漫画》的首创与独特性,又是如何品评的。
一贯致力于搜求与研究中国古典版画,少有关注现代绘画的郑振铎,对丰氏作品的赞赏,仿佛发现了一块中国艺术的“新大陆”,是由衷而激动的。正是在其主编《文学周报》期间,将丰氏作品频频插印报中,并直接冠以“子恺漫画”之名。不仅如此,他还极其热切地要尽快向世人集中展示丰氏作品,以“文学周报社丛书”名义,编印出了《子恺漫画》。他为《子恺漫画》所作的序言,这样写道:“中国现代的画家与他们的作品,能引动我注意的很少,所以我不常去看什么展览会,在我的好友中,画家也只寥寥的几个。近一年来,子恺和他的漫画,却使我产生很深的兴趣。他的一幅漫画《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立刻引起我的注意。虽然是疏朗的几笔墨痕,画着一道卷上的芦帘,一个放在廊边的小桌,桌上是一把壶,几个杯,天上是一钩新月,我的情思却被他带到一个诗的仙境,我的心上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美感,这时所得的印象,较之我读那首《千秋岁》(谢无逸作,咏夏景)尤甚。子恺不惟复写那首古词的情调而已,而是把它化成一幅更足迷人的仙境图了。从那时起,我记下了‘子恺’的名字。”
朱自清则以一封信的方式,为《子恺漫画》代序。他也非常明确地表达了对丰氏漫画的喜爱,认为丰氏作品如同“带核儿的小诗”。信中写道:“你这本集子里的画,我猜想十有八九是我见过的。我在南方和北方与几个朋友空口白嚼的时候,有时也嚼到你的漫画。我们都爱你的漫画有诗意;一幅幅的漫画,就如一首首的小诗——带核儿的小诗。你将诗的世界东一鳞西一爪地揭露出来,我们这就像吃橄榄似的,老觉着那味儿。”
俞平伯曾请丰子恺为其新诗集《忆》画配图,他也在《子恺漫画》出版之际写来了“贺信”,印在了此书的末尾,是为代跋。他的评价,更接近于绘画技艺本身,凸显出比郑、朱二人更为理性的考察。信中写道:
子恺先生:
听说您的“漫画”要结集起来和世人相见,这是可欢喜的事。嘱我作序,惭愧我是“画”的门外汉,真是无从说起。现在以这短笺奉复,把想得到的说了,是序是跋谁还理会呢。
中国的画与诗通,而在西洋似不尽然。自元以来,贵重士夫之画,其蔽不浅,无可讳言。但从另一方面看,元明的画确在宋院画以外别辟蹊径。它们的特长,就是融诗入画。画中有诗是否画的正轨,我不得知;但在我自己,确喜欢仍诗情的画。它们更能使我邈然意远,悠然神往。
您是学西洋画的,然而画格旁通于诗。所谓“漫画”,在中国实是一创格;既有中国画风的萧疏淡远,又不失西洋画的活泼酣恣。虽是一时兴到之笔,而其妙正在随意挥洒。譬如青天行白云,卷舒自如,不求工巧,而工巧殆无以过之。看它只是疏朗朗的几笔似乎很粗率,然物类的神态悉落彀中。这绝不是我一人的私见,您尽可以相信得过。
以诗题作画料,自古有之;然而借西洋画的笔调写中国诗境的,以我所知尚未曾有。有之,自足下始。我只告诉您,我爱这一派画——是真爱。一片片的落英都含蓄着人间的情味,那便是我看了《子恺漫画》所感。“看”画是煞风景的,当说“读”画才对,况您的画本就是您的诗。
郑振铎说,丰子恺的画比古人的诗还好。朱自清又说,丰子恺“一幅幅的漫画,就如一首首的小诗——带核儿的小诗”。俞平伯则说,丰子恺的所谓“漫画”,“在中国实是一创格;既有中国画风的萧疏淡远,又不失西洋画的活泼酣恣”。
总之,诸多友朋的评价都是激赞与热忱的。如今看来,这些评价又都是中肯的,并非溢美之词。那么,丰子恺自己所说的“半是半非”,究竟又是何种意蕴呢?或者说,这“半是半非”之自谓,除却自谦的成分之外,还有别的什么意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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