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晓军:异乡应与故乡同

许多事,是须先摆脱了金钱的束缚才能去做,而且可能做得好的。

车至魏玛,夜已深,无暇仰望当空的月亮了。

但黄昏的那扇车窗,早已令我目不暇接。舒缓的平原和幽深的层林,高低错落,交叠出现,色彩艳丽的农舍点缀于大道和小径之间,就在夕阳和晚霞里,美得简洁而又变幻,庄严而又摇曳,深厚而又恬淡。

即便中途打尖,也有新异发现。就在路拐角的草地上,红黄碧绿,堆堆垒垒,走近一看,是各色蔬果,按品种和大小摆作几堆,前置小牌,上标价格。我游目四望,寻不见小贩踪影,这才发现地上有铁罐一只,顶端有罅,示意买主选中货品后投钱入罐即可。小贩所要做的,上午摆摊,晚上收摊而已。我想他若连摊都不想收,那更容易,只消在蔬果上盖以薄布一片,明天掀开即可。漫长的看摊时间,他大可以去做其他的事,比如读书,小酌,看电影,甚至做一次短途旅行。他已摆脱了金钱的束缚,变得自由。

小贩若此,诗人又当如何?

许多事,是须先摆脱了金钱的束缚后才能去做,且有可能做得好的,比如幻想,奉献,作诗歌,乃至作一篇旷世杰作。《浮士德》序幕中,面对急于赚取钱财的老板、忙于取悦观众的丑角,诗人斥道:“去吧,你们去寻找别的奴隶去吧!”被金钱所役的人,便是奴隶,一群不配有诗的奴隶。推而广之,比如家庭,城市,国家和民族,莫不如此。

次日凌晨,空中飘起了小雨。我们沿着小巷缓步而行,走向歌德的故居。

这是一幢美丽的黄色小楼,前面是弧形的小街和广场,一切都是1775年的样子。当年,这座仅几万住民的小公国请来了一位26岁的年轻人,他就是已安然度过“维特”时期的歌德。这幢两层小楼,正是公国赠予他的礼物,此外更有枢密顾问和首相的高职、丰厚的薪俸恭候他的光临。

底层的客厅、厨房和浴室,现已改为歌德的藏品陈列室。歌德最早攻读法律,研习绘画,此后涉广猎博,在哲学、法学、文学、史学、自然科学等方面均达到精深的造诣。室内陈列的雕塑、名画、钟表、花瓶、彩盘、挂毯,还有他自制的动植物和矿物标本,琳琅满目,无一不通向他各类成就的源头。

二层的卧室、工作室和藏书室,则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底层房间雕梁画栋,堪称奢华,那是他待客之所,主要为公务和交往应酬所需;二层房间清水原木,简朴狭小,那是他思考与幻想的空间。缘由何在,歌德曾解释说:“舒适豪华的陈设会扰乱我的思维,使我陷入一种迟钝怠惰的状态。”写作也好,研究也罢,都须摆脱物质,神游物外。满目视听极易扰乱心智,遮蔽魂灵,魔鬼梅菲斯特正是以此引诱浮士德堕落的。从两层楼的反差看,歌德既是一位能尽享物质之乐的人,又是一位能完全拥有精神之美的人。在自己作精神遨游时,歌德并不希望与他笔下的人物一样,听凭魔鬼的摆布。

歌德定居此地,再未移居他处,直到写完《浮士德》后以82岁高龄辞世,开创了德国的第一个文化黄金时代。当然,开创这一个时代的不只是他。离歌德故居十分钟步程,就是席勒的寓所。他们因诗歌和剧作成了忘年交。在魏玛剧院的门前,我看到了他们并肩而立的铜像。

站在铜像前,我想,对于拥有歌德的日耳曼民族,是不会有人指责他们严谨到缺乏想象力的。不错,这个民族因有了康德和黑格尔而深沉,然而,这个民族又因有了歌德和李斯特而飞扬。而那位睿智深邃且多愁善感的尼采,则更不消说了。理性和感性从不同的路径到达精神的峰巅,当它们相遇时,诗人就是哲人,哲人就是诗人。其中更有少数的人,比如歌德,还能完美地对待一切,包括忙与闲、褒与贬、自由与规矩、古典与现代、东方与西方,包括对公务与创作的得当处置,对名利和自我的正确看待,对文坛宿敌的幽默宽容,对中国小说和东方文化的热情欣赏……

我们沿着石街缓步而行,走向小镇的停车场。

将离魏玛,车已开,不能仰望魏玛的月亮了。

就在这初霁的午后,我想起了歌德的《对月》:“你又把幽谷密林/注满了雾光/你又把我的心灵/再一次释放/福啊!谁能无憎地/躲避开尘网/怀里拥有一位知己/共同去欣赏。”

《对月》不仅被公认为德国抒情诗的杰作,且被誉为世界上最美的月光诗之一。想我昨夜还与魏玛的月光擦肩而过微微惋惜,如今却在魏玛的午后被歌德笔下的月光深深打动。有了诗中的月亮,读它的人心中便有了月光。此时的你即便不是诗人,也就成了诗人,即便看不到一丝的光,也正对着自己心中的那轮明月。

孤悬万仞映寰中,圆若银盘缺若弓。

诗里清光胜满月,异乡应与故乡同。

(胡晓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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