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毛尖
张大春
大春老师到上海来,常常请陆公子召集一帮人吃饭喝酒,他说得多喝得多,有时高兴了,摩拳擦掌,那就是得写字才能收场。
老实说,上海虽然藏污纳垢,到底也藏龙卧虎,在大春旁边看他写字的,除了我们两个作协副主席,还有宝爷沈爷这样花名满江湖的角儿,他们见过比大春相貌好的,见过比大春小说好的,见过比大春书法好的,但是,大家还愿意看张大春在那里一边喝一边写,一边甚至还糟蹋一两茅台润笔,没什么原因,因为每个字他都能说出一段故事。
他看沈爷有些恍惚,就问他最近是不是害相思,沈爷说是,大春就说,你这场相思,算是穷尽了“害”的同类意思,是陶文中的“恐”,还有“怕”有“惶”有“惧”还有“惴”,你看你现在的坐姿,就是个“耑”字,随后大春从《史记·魏世家》讲到文字学的大谜“怕”,随口引出《老子·二十章》,最后写幅“侠客不怕死,怕死事不成”勉励沈爷,沈爷接过两“不”两“怕”,一扫阴霾,如婴儿之未孩。
这是字的功效,也是张大春这些年痴迷于说文解字的原因。2011年,他接棒了早年由梁实秋在《读者文摘》上开创的“字词辨正”专栏,开始为广大读者做文字和文学的盘古之事,比如,他用一个“邻”字就解释了古人的世界观。
大春少年时代跟一个姑娘共读过《虬髯客传》,当时被姑娘批了一句“胡扯”,认为故事场景太荒诞:红佛女李靖寄宿灵石旅社,红佛女床前梳妆,李靖一旁刷马,这时虬髯客骑驴进来,侧身躺舒坦了,看红佛女梳头。少年大春无力回击,耿耿三十年,终于在剖读“邻”时豁然开朗,原来旅馆以四壁相隔分别亲疏是今天的事情,唐朝之前,大家都在更宽大相容的空间里,“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也好,“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也好,都是在一个因缘际会如老邻居般的世界里,《战国策》和《列女传》里都有相邻而居的姑娘夜夜相聚一室纺纱的故事,虬髯客进店看到红佛女梳头,也只是唐朝的日常。
特别喜欢大春重新召唤回来的春秋日常,他用字烛照出中国人几千年的身家性命,字字都是舍利子,见字如见如来佛,而我们,厕身在《见字如来》造出的灿灿字庙里,觉得当一个中国人真是讲究,“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为什么要赞同曾点呢,因为在人世存敬心,举头三尺才能春风浩荡。孔子对子路、冉求和公西华的回答只是笑笑,因为他们或者人格特质不受语言修养的束缚,或者对政治礼仪缺乏敬意。生为中国人,就应该知道祖宗给的字字句句,就是生命索引。
大春解字因此有点像文化召魂,他重新打开“英”和“雄”,分开“慈”与“悲”,他把它们从日常语言的泥潭中打捞出来,洗洗刷刷让我们对怪、力、乱、神刮目相看,在这个意义上,这本《见字如来》跟他的小说语法很像,就像他一直试图用故事对各种意识形态进行解构,大春说字就是用单词来清洗读者的习见,哎呀,原来活在世间,我们跟祖宗也半斤八两,从前用来表现胆气豪壮的,也就三个字,“勇”“敢”“果”,远不及用来形容怯懦的多啊。而就着这一点祖传的软弱,我们又可以把酒当歌,一路从微醺喝到酩酊。
不知道大春是不是也常微醺着开写《见字如来》,这本书最吸引我的,其实是每一篇的引子,似乎是借着一点点酒意,济南老宅的旧事,台北少年的心事,涌出字里行间,他们既是张大春青春的赋比兴,也是中年男人的那点小惆怅,这些红尘往事像纪实也像虚构,和后面的考据镶嵌镶拼,构成极为独特的张氏文体,譬如,讲完他相当跩的第一份正职,一句“这就引出了一个故事”,直接转入南朝萧梁开国大将曹景宗的故事,虚虚实实,乱花迷人。
书里各种好看之极的故事,包括他自己大哥张世芳,张世芳一生以及四个老婆的故事,张大春用八百字写完,再用八百字写“食”,哪个是因,哪个是果,谁知道,我们只看到,张大春对于大唐般富足的人生瞬间,不管后果怎样,是动心的。这个,在我看来,构成了他叙事的内在动力,虽然他拿了认字当借口。
毛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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