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家中有一堆1946年刊行的《开明少年》。翻了几篇，觉得有趣，便开始看起来。正好爷爷出差南下，来家时看见杂志，拿起一本问：在看哪一篇？我答：《韩信暗点兵》（刊于“数的惊异”专栏）。他又指着封面上一幅遗容速写问：知道这是谁吗？我答：夏丐尊。

爷爷笑了：不读乞丐的“丐”，读“丏”。不过，错的不只是你一个人。他在白纸上写下这两个字，叫我辨别异同。他接着说，当年夏先生自己听到别人念错了，也不生气，说也好，乞丐也有自尊和尊严。五十多年前的往事了，原话不可能一字一句都记得准确，但大致意思不会错。爷爷一边微笑一边说话的神情也忘不了。

2008年1月25日，偶然于东京内山书店获得一本旧书——《我与开明》，是纪念开明书店创建六十周年的回忆文集。冬日无事，竟读了两遍。此书出版时，夏丏尊先生已经过世几乎四十年，但是，回忆他、怀着感恩的心情回忆他的文章有很多篇。当年爷爷说的逸事在书中也有一项佐证。杨荫深先生在《忆开明，怀夏师》一文中回忆，在浙江省立四中上学时，夏先生第一天上课，“自我介绍说，我叫夏丏尊，有的人当我是夏丐尊，那也没什么关系，做做叫花子头脑，有什么不可呢？”

再如，书中收录赵景深先生1946年悼念夏先生逝世的文章，其中提到，“报载讣告其中有云，遵奉遗言，谢绝一切附赠花圈挽联香烛锭帛。想起夏氏生前差不多不与人通婚丧喜庆往来的俗套。”

夏丏尊（1886—1946）大概是上一代眼中的贤人。先生早年先入上海中西学院和绍兴府学堂，后东渡扶桑，就读东京高等工业学校，前者由于家境窘迫，后者则因官费不继，都只是肄业。但就是这位肄业生，与志同道合的人办起了开明书店，创出了特色，“显示了一种开明的宽广的科学的精神，反对倒退，反对狭隘，反对愚昧”。（向锦江先生语，见《我与开明》）。

不妨略述也许较少人知的旧闻，都是来自日文资料，有关夏先生与内山书店老板内山完造的友情。按照内山的回忆，他与夏先生的友情长达三十年。内山的处女作《一个日本人的中国观》的中译本初版也是由开明书店于1936年8月刊行（见《花甲录》，内山完造著，岩波书店1960年初版）。1944年5月4日，内山邀请朋友小聚，并留下了一张照片，开明书店的章锡琛（号雪村）和夏先生正在其中。与会的内山友人小泉让(1913—2004，作家)写道：“一位中国友人贴着我的耳朵小声说，今天是五月四日。我这才感到自己的马虎，五四纪念日啊！（原来）内山有如此风趣的一面。”（《评传 鲁迅与内山完造》，小泉让著，图书出版1989年初版）。其实，前不久的1943年12月15日，章、夏和多位文化界人士被日本宪兵捕去，年高体弱的夏先生受到折磨。内山做了营救。

1945年抗战胜利后，第一个来看望内山的正是夏先生，掩不住一脸病色的夏先生。他嘘寒问暖：有困难吗？有事尽管开口。老板不用考虑返日，留在上海就成，这么多朋友在，不会让你为生活发愁的。内山握住夏先生细瘦的手，泪流不止。10月23日，国军方面发令，接收内山书店，所有人必须在三日之内离开。内山无奈中找到夏先生。住在霞飞坊（今淮海路淮海坊）的夏丏尊强支病体，多次往返虹口与当局交涉，终于让内山和店员们获得回国之前继续居住的许可。不久，夏先生病重，卧床不起，内山去探望。夏先生担心地问他，怎么了？又发生什么问题了吗？“慰问病人的人反而获得了病人的慰问。内山握住夏先生细瘦的手，再次泪流满面。” （同上书）三天后的早上，内山得知夏先生逝世的消息（1946年4月23日）。

1959年秋，老年内山应邀来华疗病，到京第二天的9月20日不幸逝世，安葬在上海。墓地战前购入，位于万国公墓（今为宋庆龄纪念陵园），夫人美喜已经长眠于此。而碑铭早由夏先生题就——以书肆为津梁，期文化之交互。生为中华之友，殁作中华之土，吁嗟乎，如此夫妇！（参见《花甲录·附录》）。

回到那本《开明少年》。第11期，1946年5月16日刊，正是夏先生去世后的一期。除封面的遗容速写（作者辛稻）和一篇纪念短文外，封四都是夏先生著译书目。其中有名闻遐迩或曾经名闻遐迩的《文心》，是他与叶圣陶先生合著的关于读写的故事。《文心》和《开明少年》一样，读者对象是中学生。以几个中学生的日常学习和生活为线索，用小说形式，巧妙地融入和传授读书和写作知识。文字和缓而有趣，也和《开明少年》的风格一样。

《文心》初版至今已历八十年以上，有关语文知识的说明不可能，也不应该期望完全符合今日，行文的词语有些也已很少或者不再使用。但没有过时的是循循善诱的解说方式，温和的言辞后面是温和的目光，谈读书，谈修辞，谈诗文写作，谈如何查阅文史资料，乃至笔涉少年少女萌动的感情。却也并非不闻窗外事，比如穿插着“一·二八”战事、四川军阀混战、华北危机……中学生们自编自演的话剧主题即是“一·二八”，容易使人忆起女词人沈祖棻先生写于那时的名句“有斜阳处有春愁”。

夏丏尊先生与苦雨斋主人周作人同有留日背景，同样文字随和，几无惊人之语，对于生活的细节，对于科学知识都有浓厚的兴趣。但夏先生小事和大事都不糊涂。由夏先生的点点滴滴，会让人再次想到开明书店诸位先生的操守和步履，想到何为温柔敦厚，何为泽被后人等等。

近期整理先人遗物，《开明少年》仍在，由此写了以上的文字。供图/陈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