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究竟需要多久才能真正读懂鲁迅?|艳遇图书馆

本内容来自单向空间和蜻蜓FM 联合出品的音频节目《艳遇图书馆》

艳遇图书馆 第四十五站

坐标:仙台

随身音乐:《Age of Self》

艳遇图书馆第 45 站,许知远来到了仙台——宫城县的首府,日本本州东北地区最大的经济和文化中心。

提到仙台,估计很多人都会联想到鲁迅。而其实我们对鲁迅并不陌生,因为这个时代关于他的讨论早已多到不可计数,生活的经历、文学的成就、对于人们精神世界的贡献,话题总是层出不穷。可不管如何,更偏向个人的深刻反思或许才是认知的极限——上学时候被迫背下的课文,今日回头再看,才发觉其中潜藏的深意,应该就是人生埋下伏笔所带来的惊喜了吧。

(以下为第四十五期《艳遇图书馆》文字节选)

【邂逅之城:仙台】

“它太冷清了”

今天我们要去一个非常熟悉,但其实很陌生的地方,就是仙台。说起全日本可能有两个地方,提起它们的名字就会给人——至少给我——带来无限的遐想,其中一个是马关,现在叫下关;另一个就是仙台。

马关就是当年李鸿章与伊藤博文签《马关条约》的地方,说它与整个中国近代历史的转折息息相关也不为过。因为整个中国堕入历史的谷底,或者说整个中国开始觉醒的一刻,都与 1895 年的《马关条约》直接相关。大概三四年前,我有一个机会去那里,在站台上看到下一站就要抵达“下关”时,心脏不免开始“砰砰砰”地跳,觉得好像触到了历史的深处,而且这个深处是一个既重要却又总被忽略的。

▲1895 年《马关条约》签订现场

除了马关,另外一个地方就是仙台。大概是从五几年往后,几代中国人的脑子里都被牢牢地塞进了(一个形象)——鲁迅可能是最为经典的一个作家。不管是在禁止各种书籍的文革时代,还是之后更开放的各种书籍涌来的新时代,鲁迅都像是一个非常顽固的符号出现在我们日常生活中的每个地方。在北大读书的时候,我们的校徽就是他设计的。他那句“北大总是维新的,总是要反抗黑暗的”,也变成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尽管我们发现北大其实早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既不新,也没有反叛精神。

▲鲁迅

我从来没有想过去仙台看看它是什么样子,这次有机会去了,当我坐火车到了车站,回到酒店,迫不及待地想就从楼上冲下去感受一下真正的仙台。我对日本的印象是所有的地方,不管是东京、大阪,还是京都,到了晚上你永远可以找到一个地方吃宵夜,去体会那种东亚式的喧闹和温暖。结果仙台给我的感觉就是冷清,特别冷清。

第二天我去了东北大学,想找一些关于鲁迅的资料。那时候我突然觉得,仙台其实更像一个欧洲的小城或北美的小城,它有很多枫叶、各种颜色的树,街道宽宽的,到了晚上 7 点钟的时候,店铺基本都关门了,大家回到自己的屋里面。它的整个节奏感和我想象的日本完全不同,非常带有欧洲的风格。

▲瞭望仙台城

我还去了鲁迅以前住过的地方,他文章里写到的给监狱做伙食的那间房子也还在。因为二战的时候仙台都被炸光了,所以房子也是后来重建的。房子后面,就是那条安静的广濑川,我猜想当年鲁迅也曾在岸边散过步吧,藤野先生的房子就在一个转角处。

现在的仙台都已经如此寂寞了,当年应该是更加冷清的。我在想一个年轻的中国留学生在那里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孤独、疏离,同时又伴随着深刻的自我反省?

“藤野严九郎”

我来读一下这篇我们每个人都学过,但可能都从来没有好好读过的课文《藤野先生》。读的时候会有很多新的感受,因为当你真实地到达了那个地域,那些语言的魅力,以及细致描绘的景象才会真正浮现出来。

《藤野先生》节选

从此就看见许多陌生的先生,听到许多新鲜的讲义。解剖学是两个教授分任的。最初是骨学。其时进来的是一个黑瘦的先生,八字须,戴着眼镜,挟着一叠大大小小的书。一将书放在讲台上,便用了缓慢而很有顿挫的声调,向学生介绍自己道:

“我就是叫作藤野严九郎的。”

后面有几个人笑起来了。他接着便讲述解剖学在日本发达的历史,那些大大小小的书,便是从最初到现今关于这一门学问的著作。起初有几本是线装的;还有翻刻中国译本的,他们的翻译和研究新的医学,并不比中国早。

那坐在后面发笑的是上学年不及格的留级学生,在校已经一年,掌故颇为熟悉的了。他们便给新生讲演每个教授的历史。这藤野先生,据说是穿衣服太模糊了,有时竟会忘记带领结;冬天是一件旧外套,寒颤颤的,有一回上火车去,致使管车的疑心他是扒手,叫车里的客人大家小心些。

他们的话大概是真的,我就亲见他有一次上讲堂没有带领结。

▲藤野先生

过了一星期,大约是星期六,他使助手来叫我了。到得研究室,见他坐在人骨和许多单独的头骨中间,——他其时正在研究着头骨,后来有一篇论文在本校的杂志上发表出来。

“我的讲义,你能抄下来么?”他问。

“可以抄一点。”

“拿来我看!”

我交出所抄的讲义去,他收下了,第二三天便还我,并且说,此后每一星期要送给他看一回。我拿下来打开看时,很吃了一惊,同时也感到一种不安和感激。原来我的讲义已经从头到末,都用红笔添改过了,不但增加了许多脱漏的地方,连文法的错误,也都一一订正。这样一直持续到教完了他所担任的功课:骨学、血管学、神经学。

可惜我那时太不用功,有时也很任性。还记得有一回藤野先生将我叫到他的研究室里去,翻出我那讲义上的一个图来,是下臂的血管,指着,向我和蔼的说道:“你看,你将这条血管移了一点位置了。自然,这样一移的确比较的好看些,然而解剖图不是美术,实物是那么样的,我们没法改换它。现在我给你改好了,以后你要全照着黑板上那样的画。”

但是我还不服气,口头答应着,心里却想道:“图还是我画的不错;至于实在的情形,我心里自然记得的。”

▲藤野先生给鲁迅修改过的讲义

学年试验完毕之后,我便到东京玩了一夏天,秋初再回学校,成绩早已发表了,同学一百余人之中,我在中间,不过是没有落第。这回藤野先生所担任的功课,是解剖实习和局部解剖学。

解剖实习了大概一星期,他又叫我去了,很高兴地仍用了极有抑扬的声调对我说道:“我因为听说中国人是很敬重鬼的,所以很担心,怕你不肯解剖尸体。现在总算放心了,没有这回事。”

但他也偶有使我很为难的时候。他听说中国的女人是裹脚的,但不知道详细,所以要问我怎么裹法,足骨变成怎样的畸形,还叹息道,“总要看一看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有一天,本级的学生会干事到我寓里来了,要借我的讲义看。我检出来交给他们,却只翻检了一通,并没有带走。但他们一走,邮差就送到一封很厚的信,拆开看时,第一句是:“你改悔罢!”

这是《新约》上的句子罢,但经托尔斯泰新近引用过的。其时正值日俄战争,托老先生便写了一封给俄国和日本的皇帝的信,开首便是这一句。日本报纸上很斥责他的不逊,爱国青年也愤然,然而暗地里却早受了他的影响了。其次的话,大略是说上年解剖学试验的题目,是藤野先生讲义上做了记号,我预先知道的,所以能有这样的成绩。末尾是匿名。

我这才回忆到前几天的一件事。因为要开同级会,干事便在黑板上写广告,末一句是“请全数到会勿漏为要”,而且在“漏”字旁边加了一个圈。我当时虽然觉到圈得可笑,但是毫不介意,这回才悟出那字也在讽刺我了,犹言我得了教员漏泄出来的题目。

▲1903 年,鲁迅留学日本时的照片

我便将这事告知了藤野先生;有几个和我熟识的同学也很不平,一同去诘责干事托辞检查的无礼,并且要求他们将检查的结果,发表出来。终于这流言消灭了,干事却又竭力运动,要收回那一封匿名信去。结末是我便将这托尔斯泰式的信退还了他们。

中国是弱国,所以中国人当然是低能儿,分数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无怪他们疑惑。但我接着便有参观枪毙中国人的命运了。第二年添教霉菌学,细菌的形状是全用电影来显示的,一段落已完而还没有到下课的时候,便影几片时事的片子,自然都是日本战胜俄国的情形。但偏有中国人夹在里边:给俄国人做侦探,被日本军捕获,要枪毙了,围着看的也是一群中国人;在讲堂里的还有一个我。

“万岁!”他们都拍掌欢呼起来。

这种欢呼,是每看一片都有的,但在我,这一声却特别听得刺耳。此后回到中国来,我看见那些闲看枪毙犯人的人们,他们也何尝不酒醉似的喝彩。呜呼,无法可想!但在那时那地,我的意见却变化了。

【邂逅之音:《Age of Self》】

“我开始真正对鲁迅好奇”

我们今天听的这首歌叫《Age of Self》,来自我的年代。我很喜欢这个歌名,它是英国的一个歌手 Jono McCleery 唱的,有点迷幻的、梦幻式。我想当年鲁迅在仙台也是有点迷幻、梦幻式的。

他觉得东京的留学生太多了——而自己可能对这种激烈的生活并不感兴趣,便一个人来到了仙台。他选择学医学,因为清朝时期,现代化的思想和知识系统中,医学是一个非意识形态的、能被当地人迅速接受的有效科学。所以近代知识革命或者政治革命的参与者,很多都是跟学医有关系的,中国两个最著名的人物就是孙中山和鲁迅。他们都希望从这里通往一个新的世界,这个方式既能够自我拯救,也能够拯救那个时代遭受苦难的土地和人民。

我把仙台想象成一个鲁迅的自我寻找之地,但我们很难理解一个中国留学生在日俄战争最激烈、日本大获全胜的时刻,他面临一个迅速膨胀的日本帝国以及日本人的傲慢时的心态,那时候离《马关条约》正好十年,一个中国人究竟面对着怎样的羞辱?

▲1909 年,鲁迅在东京蒋抑卮病室

当我们讨论鲁迅为什么会弃医从文,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与解释。仙台之行也让我对鲁迅产生了真正的兴趣。我以前从来没有好好想过他的思想转变,他在我心中一直是一个非常稳固的反抗者、批评者和异端的形象,但他这样的一个异端到底是怎么形成的,他的心态发生了哪些转变,他在每个阶段吸收的知识、思想的冲击到底是什么,他的思想的成长与他背后的政治变化、社会变化又有什么关系,我从来没有好好想过这些问题。

所以那天我突然产生了非常多新的好奇,我想把他放在当时的语境中来看待,或许将来我会去写一本关于鲁迅的传记,算是我们这代人对于鲁迅这样一个重要人物及其思想方式的一种新的时代回应吧。所以我在仙台有很多崭新的收获,而且这种收获不是思想上,而是一种感受上的。希望将来有机会,我会带着这种感受重新回到仙台。

编辑|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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