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衍:身处逆境也要乐观生活

10月30日 夏衍诞辰

多年来,当我们下班回家时,爸爸总在他那间小小的卧室兼书房里,坐在那张老式藤椅上,拿着放大镜看书、看报或者听着收音机,床上还蜷伏着他心爱的黄猫,房间里的一切都是那样安静平和。以前他也时常外出,去开会,去外地,或者是住院治疗,但不久他又会回到家里。现在,每当走进他的屋里,所有的一切还和过去一样,空气中依旧充满了昔日那熟悉的气味,在我们的心中,爸爸仍旧在这个家中,他并没有离去。

我们的爸爸是坚强又乐观的,不论处在何种环境,不会因遭受挫折而丧失信心。他不悲观失望,正如他自己说的:“十年浩劫伤残了我的肢躯体,但这不仅没有改变我的性格和信念,从噩梦中醒来,相反地似乎还增添了我的勇气。我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几次大难不死,也许可以说是侥幸,但久经折磨而未改初衷,这是因为我对祖国、对人民、对全人类的解放还是抱着坚定的信心。”

爸爸的坚强和乐观精神时时感染着我们。爸爸常常对我们说:“人处在逆境时,若是不善待自己,不是更困难了吗?”文化大革命初期,造反派把文化部领导人都关在文化部院内一座“大庙”里,他们被剃了光头,沈宁看了很难受,爸爸却笑着说:“没关系,洗头方便嘛。”

那时候“黑帮”们每天要定时被“示众”,有的人为此睡不着觉,有的人喊冤,爸爸却风趣地说:“比较起来,‘示众’最简单,比回答那些逼供信的问题简单多了,没有什么。”有一次造反派来抄家,把正房都贴上封条,在乱哄哄抄家的时刻,爸爸不慌不忙,亲自搬了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到院子里,对我们说,你们吃饭可以用。

1966年12月4日,半夜两点多钟,一群红卫兵大声地按门铃,闯进家中,把爸爸从床上拖起来,叫他跟他们走。在这种时候,爸爸还很镇定,他低声问沈宁:“你身上有钱吗?”沈宁塞了5元钱给他。事后他还常常说起:“这5块钱可真派用场,我用它来买牙刷牙膏,毛巾,买香烟……”

眼看着那一大帮人拿着一大摞爸爸写的笔记本和文件,并把他押上汽车带走了。夜很黑,沈宁一直遗憾没有记住汽车的号码,从此之后,她养成了一个老要去记住汽车号码的习惯。第二天一早,大街上刷起了“热烈欢呼揪出彭罗陆杨和‘四条汉子’”的大标语,才知道爸爸是被造反派抓走了。

爸爸被抓走后,我们各处打听,但不知去向,后来从小报上看到,说造反派为了表示自己的革命,争相抢夺“黑帮”来批斗,周总理才下了命令,把这些“黑帮”交给北京卫戍区管理,所以卫戍区不定时派军人到家里来取生活用品和粮票,每次都能看到爸爸亲笔写的字条,看到这些条子真是叫人又心酸又兴奋:他还活着!

1968、1969年一直没有他的消息,真是日夜担心。突然,1972年的一天接到通知,家属可以去探望他。我们全家——妈妈、沈宁、旦华、旦华的爱人以及我们的第三代赵欣和沈芸6人到府学胡同卫戍区去探望离别了6年多的爸爸。脸色苍白、瘦骨嶙峋的爸爸架着双拐站在楼梯口迎接我们,看到他这副样子,我们都不知说什么才好,倒是他先来安慰我们说:“不要紧的,我的腿是扭了筋,过些时候会好的。”

其实他的腿是4年前被踢断的。那天他身体虚弱,走不动路,押解他的军人催他快走,猛力踢他一脚,他摔倒在地下,造成股骨胫骨骨折,但还得慢慢爬起来一拐一拐扶着墙走。不久,他因十二指肠溃疡,大出血,被送到空军医院抢救,医生说:“现在为了抢救你的生命,先止住血。”断腿得不到治疗,落下了终身残疾。

那次见面时,爸爸偷偷递给沈宁一张叠起来的手纸,上面用烧焦的火柴棍写着四个字:“不白之冤。”妈妈安慰说:“文革中,多少人家破人亡,我们家却增添了人口。你挂念的两件事都解决了:旦华在1968年结婚,沈宁也已经有了孩子。”爸爸宽慰地笑了。

1975年,爸爸架着双拐走出了秦城监狱。爸爸在8年7个月的监禁生活中受了很多苦,肩上的锁骨被打断,眼睛受到严重的损伤,落下一条残疾的右腿,但他回来后,从不对人(即使对家里的人)多讲狱中的事情。别人问他“文革”中的事,他也从来不肯多讲。他的身体逐渐恢复后,却常常对自己几十年来走过的道路进行严肃的、认真的反思。

爸爸虽然一直担任领导职务(在上海有一个时期兼职竟达三四十个之多),却没有官气。在我们的心目中,他永远是一个忘我工作的革命干部。他担任文化部副部长时,每天晚上几乎都要审查演出节目,审查新片或是参加外事活动,回家都很晚,但回家后马上又埋头批阅公文,每天秘书抱回来一大堆待处理的公文,他当天一定处理完毕。

写文章和批阅公文他都是一个“快手”,他在思想感情上最厌恶高高在上的官僚习气,几十年从不利用职位搞特权。爸爸说,他一生中最喜欢的职业是当记者,他思维敏捷,下笔快,在编报纸时每天一篇社论,从不耽误。他知识渊博,但又很谦虚,不喜欢自称什么“家”,他说还是称“者”为好,如作者、记者、电影工作者等等。

爸爸一生过着俭朴的生活,他房间里只有几件简单的家具:一张床,几个旧书架,一个用以写字的小茶几,两把藤椅已经有50年的“悠久”历史。他就是坐在那张旧藤椅上写完了回忆录《懒寻旧梦录》和许多文章,直到最后。

他生活兴趣十分广泛:喜欢看杂书,喜欢集邮和收藏书画,喜欢体育,尤其喜欢看足球赛,喜欢种树养花。他有一套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和一些植物学的书,空闲时常常翻阅,所以说得出各种植物和花卉的名称和产地。他喜欢在案头和室内插上鲜花,喜欢有香味的玫瑰花和火红色的石榴花。

爸爸和妈妈都喜欢小动物,从我们记事起,家里就养过黄莺鸟、小鸡、兔子和狗。当然养得最多的还是猫。爸爸和冰心阿姨都是“爱猫家”。冰心喜欢白猫,爸爸喜欢黄猫,两人谈起猫来是津津乐道,为白猫更好还是黄猫更好而争论,那认真劲儿简直像天真的孩子。

关于爸爸养猫,朋友家有很多传闻。解放后,生活安定了,家里就少不了猫。刚到北京的时候养的是一只叫作“鞭打绣球”的白猫,后来在文革前养过一只叫“博博”的黄猫,它在“文革”中到处流浪,几乎不回家。1975年爸爸回来后,它忽然赶回家看望爸爸,但第二天就死了,我们全家都很感动,爸爸更是唏嘘不已。从此以后爸爸只养黄猫,偏爱黄猫。

他养猫很人格化,要给他们“自由”,让他们上房顶“自由恋爱”,不许骟猫。春天屋顶上闹猫,他的猫通宵不归,他就真地着急,叫孩子们上房去找。要是猫回来了,全家都兴奋,爸爸还要和它对上几句话:“你们昨天晚上是开会了吗?开得这么晚!”“你们是在屋顶上开舞会吧,这么大声。”

爸爸养的最后一只黄猫叫“乖乖”,他住院时也丢了。旦华为爸爸又找来一只小黄猫,想等爸爸回家后给他做个伴。可惜爸爸没能见到它,现在,这只小黄猫已经长成一只漂亮的大黄猫了。它好像通灵性似的,常常到爸爸的卧室去陪他,躺在爸爸的床上,有时还静静地躺在爸爸的骨灰盒旁,让爸爸不寂寞,也许这只黄猫和我们一样,觉得爸爸仍在这个家中。

夏天来到了,爸爸窗前的爬山虎爬满了整面墙,甚至把那小院都铺上了厚厚的绿色地毯,爸爸夏天爱听蝈蝈叫,我们家今年的蝈蝈叫声特别清脆,爸爸,你听见了吗?

夏衍,中国著名文学、 电影、 戏剧作家和社会活动家, 中国左翼电影运动的开拓者、 组织者和领导者之一。代表作有《狂流》《春蚕》《秋瑾传》《上海屋檐下》《包身工》《祝福》《风云儿女》《考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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