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自强:围棋与古代文人的情感表达——以钱谦益为研究中心

围棋与书、画、琴并称为古代文人的“四艺”。围棋既有着陶冶情操的文化属性,也有着休闲消遣的游戏属性,还有着沟通交流的社交属性,因此,围棋是古代文人生活中接触最多也最为熟悉的器具之一。这样,当他们创作诗文时,借围棋来表情达意,也就成为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围棋是传统文化的产物,从“道”的层面看,其中所蕴涵着的哲理、智慧、思维、韵味,可谓是博大精深,从“器”的层面看,围棋的战术、技巧也最为复杂多变,这就为文人创作诗文提供了无限广阔的空间。同时,围棋在古代文人中极为普及,以围棋入诗,也容易产生共同的情感体验,引发共鸣。因此,围棋诗成为历代诗歌中不可忽视的一个类别,是有着深厚的文化基础的。

纵观历代围棋诗,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以棋说理,就是由围棋的内涵、文化、典故或者对局、观弈及战略战术等,引发对人生、对世界的感悟,如苏轼、陆游、白居易等人的棋诗。这类诗占了棋诗的大部分。一类是以棋说情,就是通过围棋来曲折地表达自己的心情、感受,甚至是表达对时局的评价、对政治的批评。由于其蕴含着复杂的情感、应用了多重的表达方式,显得含蓄蕴藉、意味深长,藉此可以深入探究诗人的内心世界,甚至以此为线索来还原某段不为人知的故事,有着较大的研究价值。这类围棋诗并不太多,以钱谦益、温庭筠等为代表。本文即着重探讨“以棋说情”这类棋诗中情感表达的类型、构思、手法、技巧等。

钱谦益是“以棋说情”的典范。这主要是基于这几个方面:钱谦益从小就喜爱围棋,终其一生乐此不疲,并与当世围棋名手多有过从,他虽不能说是围棋高手,但对围棋的棋理及战术都有着充分的理解;钱谦益是明末清初最为著名的大诗人,有“四海宗盟五十年”之称,在半个世纪里是公认的文坛领袖,其诗作有着极高的艺术水平;钱谦益的身世极为曲折,他在文坛、政坛有着极高的声誉,一生中却起起落落,长期赋闲,无法一展身手;钱谦益以明朝文坛领袖的身份降清,降清后又深为悔恨,暗中图谋反清复明,其间的心酸与愤懑,在他的棋诗中隐晦曲折地表达了出来;钱谦益一生写了很多的棋诗,单就数量而言,仅次于陆游的134首,而钱氏的“围棋组诗”,更是他的独创,极大地拓展了围棋诗的表现范围。因此,钱谦益的围棋诗,无疑是围棋与文人的情感表达的最为典型的样本。

“棋局”是钱诗的独特意象

钱谦益诗中,涉及到围棋的,至少有73首,其中诗题中标明咏围棋的,也有30首,如《观棋六绝句为汪幼青(清)作》、《金陵后观棋绝句六首》、《京口观棋六绝句为梁溪弈师过百龄作》、《武林观棋六绝句》、《后观棋六绝句为吕小隐作》等,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是极为可观的。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些诗中所提到的“棋局”(包括“残局”“残棋”“当局”“局中”等),往往不是就棋说棋,而是意在言外,通过咏棋,或是表达对时局的看法,或是抒发内心的感受,或是借棋局影射时事,也就是说,在“棋局”上投注了十分显著的自身感情色彩。这种创作方法,在此前的诗人中也有过,但数量如此之多、感情如此强烈、且一以贯之地保持在创作过程中的,钱谦益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也就是说,“棋局”成了钱谦益诗歌创作中的一个独特的“意象”。

“意象”是中国古典美学的一个重要范畴。所谓“意象”,是指“融入了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观物象表现出来的主观情意”(袁行霈《中国古典诗歌的意象》),客观存在的物象,由于融合了诗人的思想感情,渗入了诗人的审美情趣,当它进入诗歌时,就可以表现出有着明显指向的主观情意,这就是意象。有自己独创的“意象”,是衡量一个大诗人的重要指标之一。陶渊明诗中的“菊”,已不是一种寻常的植物,而是代表着隐逸、出世的理想,杜甫诗中的一百多处的“马”和“鹰”,代表着“腾飞”“高企”的志向,李白诗中的“大鹏”,更是其生命力的象征,这些都形成了他们独特的意象。在钱谦益的诗中,“棋局”同样形成了一个打上钱氏烙印的“意象”,这就充分提升了钱谦益围棋诗的美学价值,极大地丰富、拓展了围棋在诗歌创作中表情达意的功能,也使得钱谦益成为围棋诗的最有代表性的人物。

“棋局”能成为钱谦益的诗歌意象,除了其高超的诗歌创作才能,更在于钱谦益对围棋的浸淫之久、理解之深。他从少年时开始到晚年,五六十年间一直在弈棋、观棋,并有着上至名家国手旁及亲朋好友下至贩夫走卒的众多棋友,围棋贯穿其一生的经历,这在历代著名诗人中,也是较为少见的。

钱谦益出生在江南文化名镇常熟的一个士绅之家。江南发达的商品经济,催生了历史上首批以棋为生的职业棋手,而江南鼎盛的文风,也使得围棋成为士人们最为流行的风尚。当时著名的文人如高启、杨一清、李东阳、王世贞、徐渭、唐寅、文徵明、李开先、王思任、陈继儒、吴伟业等,平生都喜棋,也都写有围棋诗,“文人棋”的概念也就是产生于这一时期。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下,钱谦益从少年时就开始弈棋、观棋,结交围棋名手。钱谦益晚年在为国手汪幼清所作的《棋谱新局序》中说:

余不能棋,而好观棋,又好观国手之棋。少时方渭津在虞山,与林符卿对局,坚坐注目,移日不忍去。闻发一言,渭津昕然许可,然亦竟不能棋也。中年与汪幼清游,时方承平,清簟疏帘,看棋竟日夜,今皆为昔梦矣。

这里提到的汪幼清、方渭津、林符卿,都是当世一流名手。看名家的棋,能够“移日不忍去”“看棋竟日夜”,显然对棋局内容有一定的理解,而偶尔提出的着法,能得到国手的“昕然许可”,则必须有相当的棋力。由此可见,虽然钱谦益自称“不能棋”,但围棋水平肯定不低。以钱谦益过人的禀赋,几十年的乐此不疲地下棋,其棋力应该是有着相当水平的。

钱谦益还结交了一大批棋友。这些棋友中,既有像汪幼清、方渭津、林符卿、过百龄这样的国手,也有普通的官员、将军、僧侣、文人等,这些在他的诗中都有记载。崇祯三年(1630),钱谦益更是在虞山西麓专门筑了一个别墅,名为“耦耕堂”,给名士也是棋友的程孟阳居住,两人朝夕相处,不但切磋诗文,也切磋棋艺。

值得一提的是,钱谦益还为后世留下了晚明几位国手的珍贵史料。当时与过百龄、汪汉年相提并论的国手汪幼清,与钱谦益来往颇密,他把自己得意之作40局汇成一集《棋谱新局》,请钱谦益作序。钱谦益在序中,对汪幼清和另一位国手方渭津(王世贞在《弈旨》中称福建蔡学海、浙江岑小峰、扬州方渭津“鼎立”当世),有着生动的描述。说汪幼清:

幼清沉雄精悍,绝伦逸群,每一遇敌,目光迸裂,透出方罫间,间出奇制敌,横纵背触,譬如骏马追风,饿鹰洒血,推枰决胜,掷帽大呼,虽受其攫撇者,未尝不拍手叫绝也。……幼清累胜轻敌,时有一误。误后敛手精思。少焉,出一奇着,如乱流而济,如斩关而出,马不及旋,敌不及拒,自误而得救,自救而得胜。人谓幼清之棋,不畏其不误,而畏其误。小误则小胜,大误则大胜。兵家言敌人开户,多方以误之,用此法也。

说方渭津:

渭津为人,渊静闲止,神观超然。对弈时,客方沉思怒目,手颤颊赤,渭津闭目端坐,如入禅定。良久,客才落子,信手敌应,两棋子声响铿然,目但一瞬尔。……渭津下一子,如钉着局上,不少挪动,亦未尝有错互。如他人按指啁哳,局罢覆数,一、二多少,怡不为意,如未曾措手者。

钱谦益还对两大国手的棋风作了评述:“余所见国工多矣,若文介所云,渭津之后,必推幼清。渭津善用全局,以车攻吉日为风声。幼清善用败局,以一成一旅为能事,则亦迹会使然。当局者,未之或知也。”

像这样的记载,在钱谦益的文章中还有不少。这些记载,不但让后世得于了解过百龄、汪幼清、方渭津、吕小隐(即晚明围棋名手吕存吾)的第一手生平史料、对局情景、性格棋风,更可见钱谦益对围棋的得失、虚实、厚薄等有着较为深刻的理解,这显然对其围棋诗的创作、对其诗歌中棋局意象的形成,是有着很大的关系的。

正是因为钱谦益对围棋的深刻理解,所以他在观察、分析政局时,总是喜欢以围棋作比,把政局当作棋局,以棋手的思维来评论时局。顺治六年,钱谦益在给得意弟子瞿式耜的信中,是这样分析时局的:

难得而易失者,时也,计定而集事者,局也。人之当局如弈棋然,楸枰小技,可以喻大。在今日有全着,有急着,善弈者视势之所急而善救之。今之急着,即要着也;今之要着,即全着也。(见瞿式耜《报中兴机会疏》中所引)。

顺治七年三月,钱谦益向朝廷建议调福建郑芝龙的军队驻守南京,以防备李白成农民军。钱谦益认为这是事关全局的一个举措,他又是用下棋作了说明:

譬之弈棋,下一子于边角,而全局皆可以照应,则下子之胜着也。天下事已如弈棋之残局矣,诚有意收拾,则满盘全局着子之当下者尚多,而恐当局者措手之未易也。姑先以救急一着言之。(《请调用闽帅议》)。

李自成攻破北京前夕,钱谦益向崇祯上书言国事,提出救危之法。他同样是把全国比作是一局棋,以全局、残局来比喻国家面临的形势,指出目前已是“急势”,到了危急关头,必须以非常之举来挽救局势:

谋国者制置天下,犹弈棋然。从房琯之议,可以救全局;从王扩之议,可以收残局。如其不然,未有不推枰敛手,坐视其全输者也。……如弈有全局变局,皆在一局之中。今日之急势,即专势也;今日之专势,即大势也。善弈者视势之所急而善救之,则全局在其中矣。……夫弈棋而至于急势,则斜飞横掠,苟可以救败者,无所不用。而举棋者懵然不知,良可叹也。(《向言》)

所谓“楸枰小技,可以喻大”,“谋国者制置天下,犹弈棋然”,在钱谦益的思维中,棋局,大可以象征国家、政治,小可以比拟自己的态度、心理,当他把这种认知用到围棋诗创作中时,诗中的棋局就不再是简单的纯粹的客体,而是成了饱含着诗人个人主观情感的“意象”。作为意象的“棋局”,极大地丰富了围棋诗表情达意的手法,提升了围棋诗的文化内涵和美学价值,臻于钱谦益自己所说的“深情蓄积于内,奇遇薄射于外,轮囷结穑,朦胧萌析”(钱谦益《周孝逸文稿序》)之境界。棋局作为诗歌中的一个典型意象,是从钱谦益开始的,也是钱谦益用得最为纯熟最为成功的。围棋诗也因此而在钱谦益这里到达了一个新的高峰。

以棋诗评论时局隐喻政事

钱谦益和中国传统士大夫一样,一直是以救世济民自许的,他也一直渴求能在政坛上大展身手。但事实上,钱谦益的从政之路十分坎坷,他万历三十八年(1610)中进士,本来在殿试中有望中状元,事到临头,被人中伤而成了探花。接着因丁忧而回乡守制,闲居十一年。此后尽管钱谦益作为文坛领袖、东林首领,在朝在野的呼声都很高,但命运多舛,多次被诬陷攻讦而投闲置散,甚至被革职下狱。中进士后的35年中,只有数年在朝为官,大部分时间置身于权力中心之外。而且无论是在明朝、南明小朝廷还是清朝,钱谦益做的官也并不太大,最高也不过礼部侍郎而已,这与钱谦益对自己的期许是有着很大的落差的,他在政治上有着深深的怀才不遇之感。另一方面,明末政局混乱,明王朝内要对付李自成的农民军,外要抵御女真族的入侵,而朝廷内部又是党争激烈,各派政治势力互相倾轧,政坛搞得乌烟瘴气。钱谦益作为文坛、政坛的头面人物,更是朝野许多重要事件的当事人,当然要对政局发表自己的看法,明、清两朝的各种政治事件、政治矛盾也必然会在他的诗中留下印记。因此,钱谦益的诗中,有着不少的“政治诗”,这其实也是当时文人议政的一种常态。

但问题在于,以钱谦益名满天下的身份,公开议政甚至指责朝廷,终究是个大忌,轻则给政敌攻讦以口实,重则引来杀身之祸。何况,钱谦益晚年以文坛领袖而降清,政治上已陷入极大的被动,基本上失去了谈政治的资格。更何况,他在入清后又秘密从事反清复明的活动,这更是不可能为人所知。也就是说,一方面他在诗中必须也必然要论及政治,另一方面却又不能也不敢公开评论政治。在这样的情况下,以棋论政,就成了一种最恰当的选择。这既可把自己想说的说出来,又不至于引起种种麻烦,而诗也因“意在言外”而显得更有韵味。

“残局”是钱谦益诗中用得较多的一个意象,往往象征着国家的残破、分裂。写于泰昌元年(1620)的《和范致能燕山道中绝句八首》的第一首“白沟河”就是一个典型的样本:

辽宋分疆一线流,白沟人说是鸿沟。

两河三镇全输却,残局休论十六州。

这首诗写于钱谦益回京复职的路中。当时明光宗朱常洛新登基,重用东林党人,钱谦益自然也在其中。他路过燕山之道时,想到当年南宋范成大(字致能)出使金国,所走的也正是此道,而白沟河正是辽、宋的分界处。由宋、金、辽对峙,想到当今女真族后金的侵入,对朝廷在战和之间进退维谷,深感不安。诗前有自序云:“吾郡范文穆公成大以乾道六年使金,自渡淮至燕山,途中有绝句诗一卷。自白沟河抵会同馆凡八首,则余入畿南所经历道也。吊古忧时,感叹天水、金源遗迹,援笔属和,情见乎辞,庶几效矇瞽之义焉。”可见“吊古”正是为了“忧时”。这里的“两河三镇全输却”,是暗指前一年(万历四十七年)发生的“萨尔浒之战”。当时明兵部侍郎、辽东经略杨镐率军20万,分四路围攻后金,努尔哈赤在萨尔浒各个击破、以少胜多,五天内歼灭明军五万人,乘势攻占开原、铁岭,取得了辽东战场的主动。明王朝面临的已是一个“残局”。钱谦益向来自诩“知兵”,以东晋“东山再起”的宰相谢安自比。他说自己:“余在长安,东事方殷,海内士大夫自负才略,好谭兵事者,往往集余邸中,相与清夜置酒,明灯促坐,扼腕奋臂,谈犁庭扫穴之举。史称谢安石虽受朝寄,东山之志,始终不渝。”(《谢象三五十寿序》)对于明朝在与后金的战争中屡战屡败,他深以为不然,认为在“输却”辽东之后,仍要积极有为,下好“残局”。千万不能重蹈当年宋朝覆辙,“三镇国家之根本,奈何一旦弃之金国”,切不可与金分疆而治。

像这样以棋局来喻时局的,在钱谦益的诗还有不少,较为明显的有:“江东棋腹腴,九塞局边角。譬如恒山蛇,首尾相攫搏”(《得卢德水宿迁书却寄六十四韵》)、“乱后情怀听夜雨,别来踪迹看残棋”(《闽人陈遁鸿节过访别去二十年矣》)“破碎江山惜举棋,斜飞一角总堪悲。可怜纸上楸枰局,便是军前画笏时。”(《后秋兴之七》其四)“疎帘清簟楚江秋,剥啄丛残局未收。”(《观棋绝句》其六)“白头灯影凉宵里,一局残棋见六朝。”(《金陵后观棋绝句六首》其三)“老夫袖手支颐看,残局分明一着难。”(《金陵后观棋绝句六首》其四) “年来覆尽楸枰谱,局后方知审局难。”(《京口观棋六绝句》其二)“风流宰相清平世,谁识沿边一着棋。”(《京口观棋六绝句》其三)“此日江山纡白发,一枰残局两函经。”(《京口观棋六绝句》其六)无不都是以棋局说时政。

钱谦益的棋局诗,甚至有以一组诗,来评说一件国家大事的前前后后,以及自己身在其中的感受,这就是著名的《后秋兴》十三叠。这是仿照杜甫的名作《秋兴八首》写的108首七律,其中每一叠的第四首步韵杜诗的“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专以棋局来说自己的所作所为、所思所盼,所谓“颇多军国之关键,而为自身预者”(陈寅恪《柳如是别传》)。而涉及之事,就是郑成功攻入长江围攻金陵到大败后退入厦门这一段史实。清代学者沈曾植说得很明确:“蒙叟(即钱谦益)《投笔集》二,凡诗一百八首,题为《后秋兴》……前二叠国姓攻金陵时作,后七叠皆为永明王作,中间三四五叠,作于国姓兵败之后。情词隐约,似身在事中者。”(沈曾植《跋〈投笔集〉》)这里的“国姓”,就是指郑成功。郑成功曾为南明唐王隆武帝赐国姓朱,故人称“国姓爷”。郑成功是钱谦益的弟子,钱谦益对郑氏的反清复明活动,暗中给予很多支持,故说“似身在事中者”。如果把郑成功进攻金陵的前后与钱谦益的《后秋兴》对读一下,就会发现,钱谦益的“棋局”,正是指这一大事。

顺治十六年(1659),南明的反清主力郑成功率军大举北伐,接连取得定海关战役、瓜州战役、镇江战役的胜利,这年六月抵达金陵。这是反清复明形势最好之时,钱谦益为之欢欣鼓舞。但不久,郑成功中了清军的缓兵之计,遭遇突袭,大败而归,退回厦门。钱谦益的《后秋兴》就是在这一背景下写的。写作时间虽前后长达五年,但细细体味,还是可以看出“棋局”下钱谦益的的政治态度和立场。比如《后秋兴》的第一叠其四:“九州一失算残棋,幅裂区分信可悲。局内正当侵劫后,人间都道烂柯时。住山师子频申久,起陆龙蛇撇捩迟。杀尽羯奴才敛手,推枰何用更寻思。”表面上看全篇在说棋,但其实是以棋为喻。在钱谦益看来,明朝遭遇“侵劫”,如沧海桑田,如烂柯变幻,大好江山四分五裂,已是一盘“幅裂区分”的“残棋”。但郑成功的义军“龙虎新军旧羽林,八公草木气森森”,攻势如潮,光复指日可待,所以他才高喊要“杀尽羯奴”,心情十分振奋。章太炎在论及这首诗时说:“郑成功尝从(钱谦益)受学,既而举舟师入南京,皖南诸府皆反正,谦益则和杜甫《秋兴》诗为凯歌。”(《訄书·别录甲》)当郑成功兵败金陵后,钱谦益十分沮丧,《后秋兴》的第二叠即是指此。“由来国手算全棋,数子抛残未足悲”,这是劝慰郑成功,从大局考虑,要“算全棋”,不要因为“数子抛残”而过分悲观。告诫义军要“小挫我当严警候”、“中心莫为斜飞动”,分析清军心态是“骤骄彼是灭亡时”。最后建议郑成功要建立根据地:“换步移形须着眼”,认真反思此次的失利:“棋于误后转堪思”。这首诗中,“全棋”“数子”“斜飞”“眼”等都是围棋术语,通篇似在总结一局失利的棋,但其实每一句都指向郑成功的金陵之战。钱谦益或许是怕后人误以为是寻常棋诗,特意在这在一组诗题下注:“八月初二日闻警而作”。所谓“闻警”,就是听到了义军兵败的消息。(陈寅恪先生在《柳如是别传》中也认为:“第贰迭‘八月初二日闻警而作’一题之主旨,谓延平舟师虽败于金陵,仍应固守京口,不当便扬帆出海也。”)这首诗与郑成功的关系是不言而喻的。

钱谦益降清后,既不为清廷所信任重用,更是饱受士林的鄙视,内心十分悔恨,遂又秘密从事反清复明的活动。反清复明,对于钱谦益来说,是必须是写入诗中的,一方面是为了求得内心的平衡,另一方面更是要留下史料,为自己“辩诬”,在后世留个好名声。在清朝的高压政策下,在诗中声称自己反清复明无异是自投罗网,最好的办法自然就是通过“棋局”诗,隐晦曲折地表达出来,既给世人留下了线索,又不至于为当局所发现。除了上面所说的郑成功金陵之战的诗,钱谦益的棋局诗中还有多首涉及到他参与反清复明活动记录,不妨略举两例。

顺治三年(1646),江阴义士黄毓祺在舟山起师反清,钱谦益让其夫人柳如是到海上犒师慰问,帮助筹饷。“闺阁心悬海宇棋,每于方罫系欢悲。乍传南国长驰日,正是西窗对局时。漏点稀忧兵势老,灯花落笑子声迟。还期共复金山谱,桴鼓亲提慰我思。”(《后秋兴》之三其四)。“海宇”“南国”,正是指黄毓祺自舟山起兵,纵横江南,而“闺阁”无疑就是柳如是。“还期共复金山谱”,字面上是说与柳如是两人共同打谱,但棋史上并无“金山谱”这一棋谱,联系下句“桴鼓亲提”,则这一句显然是用了南宋抗金名将韩世忠的夫人梁红玉,在金山黄天荡一战中击鼓助阵的典故,以金兵比清兵,以梁红玉比柳如是,十分贴切。此首诗题下自注:“八月初十日,小舟夜渡,惜别而作”,则显然是送柳如是时所作。

策反清军将领马进宝,是钱谦益为反清复明所做的一件大事。顺治七年(1650年)五月,钱谦益来到金华,游说时任金华总兵的马进宝,马态度暧昧。三年后,钱谦益又借马进宝生子,以贺喜为名,再至金华策反,马意有所动。顺治十三年( 1656),马进宝调任苏松常镇提督,钱谦益又来到松江下说辞。钱谦益的策反工作是有明显成效的,当郑成功沿江北伐时,马进宝采取了消极观望的态度。钱谦益的这些活动,在他的《庚寅夏五集》《书夏五集后示河东君》《高会堂酒阑杂咏》等诗中都隐约提及,同样也在几首棋局中有所体现。如《后秋兴之四》的其四:“身世浑如未了棋,桑榆策足莫伤悲。孤灯削柹丸书夜,间道吹箫乞食时。雨暗芦中双桨急,月明江上片帆迟。荒鸡唤得谁人舞,只为衰翁搅梦思。”这首诗的颔联用了伍子胥奔吴伐楚“吹箫乞食”的典故。联系到钱谦益在金华游说马进宝未果时写的“帽簷欹侧漉囊新,乞食吹箫笑此身”,两诗用了同一个典,则钱谦益显然是以伍子胥自比,“吹箫乞食”指的就是策反马进宝事。在《武陵观棋六绝句示福先侄孙》中(陈寅恪先生考证此组诗是钱谦益到金华游说马进宝,路过杭州时所作,“武陵”即指武林),也隐约透露出游说马进宝的信息:“急须试手翻新局,莫对残灯覆旧棋”、“满盘局面若为真,赌赛乾坤一番新”、“一着先人更不疑,侵边飞角欲何之”,“试手”“赌赛”是说对策反马进宝既毫无把握,又充满风险。“新局”是寄希望以此来“翻盘”,“一着先人”“侵边飞角”是指策反之举,乃是在江南一隅下了一着先手棋。而“世间国手知谁是,镇日看棋莫下棋”、“袖中老手还拿撇,只合秋原去臂鹰”,流露出对自己立下策反之功的自得之情。这《武陵观棋绝句》的组诗,正是其策反清将时的那种求赢怕输、患得患失的心情的真实写照。

正如陈寅恪先生所说的那样:“牧斋平生赋诗,其中颇多为己身政治服务之作,读者不察其隐秘,往往以集中滥杂酬应之作相讥诮,亦未免过于肤浅,转为牧斋所笑矣。”(陈寅恪《柳如是别传》)

以棋诗感慨身世抒写心情

钱谦益的一生既可说是多姿多彩,也可说是复杂坎坷。他既是东林要人、文坛领袖却又是降清贰臣;他既以诗文才学名满天下,又因迎娶名妓柳如是而是非蜂起;他既以名士风度为人仰慕,又因屈节仕清为人唾骂,降清后又暗中反清复明,更是让人众说纷纭。同时,作为一个诗人,钱谦益的心灵也是极为敏感细腻,仕途上的进退沉浮,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外界的风评议论,内心的波澜起伏,都在其诗作中表现出来。在百感交集之时,棋局诗总是成为他寄托内心感受、表达喜怒哀乐的载体,透过棋局诗,可以细致入微地感受钱谦益复杂的内心世界。

钱谦益长期以离职官员、文坛领袖的身份生活在家乡,围棋是他一生中最为熟悉的文房器物,对弈、观弈、参与围棋活动是他生活中虽不十分重要却时常出现的事。在钱谦益的诗中,可以看到不少以围棋来表现生活的悠闲、舒适、优雅。如像“面湖轩敞背山深,小筑依然是故林。清簟看棋方丈客,夜灯听雨十年心。”(《夏日偕朱子暇憩耦耕堂次子暇访孟阳韵三首》)“衮衣争聚看,棋局漫相陪。乐饮倾村酿,和羹折野梅。”(《阳羡相公枉驾山居即事赋呈四首》)“歌残棋罢曲廊东,笑语依然涧户空。”(《寄西蜀尹子求使君二首》)“日斜竹涧收棋局,月照苔阶把道书。有宅一区吾事足,客嘲扬子定何如”(《移居八首》)“且复竟一局,酒阑送君去。”(《送张老还溧阳》)“围棋长日非等闲,清啸中宵笑侈哆。”(《题将相谈兵图为范司马蔡将军作》)“风流宰相中年时,哀乐应防儿女知。拥炉闲话淮淝事,还想东山一局棋。”(《戏咏雪月故事短歌十四道》之五“谢家咏雪”)透过这些诗,可以看出钱谦益那种名士风流的轻松与自得。在钱谦益的围棋诗中,还有几首是写与夫人柳如是对弈的诗。柳如是也喜弈,曾在常熟的红豆山庄请来国手李元兆和喻嘉言对弈,成为轰动一时的盛事。钱谦益也借围棋来表达他与这位才女夫人的琴瑟唱和、互为知己,“正是西窗对局时”“灯花落笑子声迟”“还期共复金山谱”,都是对两人对弈的描绘。而“风月重窥新柳眼,海山未老旧花枝。争先石鼎搜联句,薄怒银灯算劫棋。”(《绛云楼上梁以诗代文八首》之四)当年更是传诵一时。

自然,钱谦益的人生志向,绝不是做一个啸傲林泉的隐士,甚至也不是一个士林领袖文坛祭酒,他是以宰辅之才来定位自己的,一直谋求在政治上大有作为。但事实上,自殿试的状元被“掉包”为探花开始,钱谦益在政治上不断受挫,屡战屡败,“频年放逐”。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曾总结了钱谦益一生中的七次重大政治挫折(吉川幸次郎《钱谦益与东林----作为政客的钱谦益》),希冀、失望、愤怒、委屈、无奈、消沉、悲哀、自宽,这种种情绪,钱谦益都把它写在了棋局诗中。钱谦益的棋诗,不啻是其一生的政治活动史、个人心史的别样告白。

钱谦益于万历三十八年(1620)探花及第,本应就此踏入仕途,但因父亲去世,回乡丁忧。钱谦益在政治上属于东林党一派,彼时深受阉党打击排挤,因此一直没有机会出仕,“垂十有一年,乃诣阙补官。”(《嫁女词四首》序)到万历四十八年(1620)明神宗去世,才重新出山。这时的钱谦益,声名卓著,众望所归,急于要施展身手,做出一番事业。他临行前写的《吴门寄陆仲谋大参》:

步屧相呼倒接篱,东阡南陌夜归迟。

檀槽奏罢翻新曲,桦烛烧残覆旧棋。

燕赏花时无主客,催征酒社有文移。

谢公底事情怀恶?只为中年有别离。

“翻新曲”、“覆旧棋”,钱谦益一厢情愿地认为,随着万历皇帝的驾崩,东林党扬眉吐气的时代来了,他也可以一酬壮志了。他还以谢安自比,告别悠闲岁月,“东山再起”,做出一番运筹帷幄“围棋赌墅”的大事来。

但钱谦益入朝不久就大为失望,他不但只做了一个太子谕德兼翰林院编修充经筵日讲官的四品官,而且阉党势力依然猖狂,对东林党展开了新一轮的迫害。在阉党的黑名单《东林点将录》中,仿照水浒108将的排序将朝中的“东林党”人一一罗列,钱谦益的排名是“天巧星浪子燕青”,可见钱谦益已是东林党的骨干。天启五年(1625)五月,钱谦益遭弹劾,被罢去官职,逐回原籍常熟。在钱谦益回乡待罪期间,他又听闻了李攀龙、左光斗、杨涟等东林党人惨遭杀害,其中杨涟曾为常熟知县,与钱谦益乃是莫逆之交。钱谦益深恐阉党不放过他,每天杜门不出,提心吊胆,这种心情体现在了这首《蝶梦》诗中:

飏去茶烟缓,惊回枰响疏。

莺梢酣畅后,燕语欠伸初

棋枰上的一声轻响,都会让人胆战心惊。在阉党的嚣张气焰下,钱谦益惶恐不安、心神不停的心态在这首棋诗中分明可见。

但东林党在惨遭打击的同时,也在朝野赢得了空前的声誉,阉党更加不得人心。即就钱谦益而言,罢官削籍让他在士林中的威望更高,由于东林党魁大半凋零,钱谦益在东林党中的地位也迅速上升,由“浪子燕青”这样的中上地位,“流俗相尊作党魁”,跃升为东林党屈指可数的领袖。在钱谦益看来,阉党覆灭是迟早的事,自己以东林领袖的身份未必没有翻盘的机会。这种复杂的心态,在这首写于天启七年(1627)的《丁卯十月书事四道》之三中表现了出来:

秋窗晴日影迟迟,午梦初醒黍罢炊。

独对空枰尝敛手,每临残局更谈棋。

霜清狡兔争营窟,月白惊鸟尽拣枝。

一著虽低差较稳,且依旁角守茅茨。

“独对空枰尝敛手”,似是无可奈何不敢妄动,“每临残局更谈棋”,又似乎觉得棋局虽已“残破”,却未必没有机会。而最后两句说得更是明白,目前回乡待罪,自然是“一著低”,深被压制,却因此而脱离了漩涡中心而免遭更大打击,也算是“差较稳”。眼下要做的,就是守住这“旁角”,韬光养晦,等待机会。

果然,钱谦益等来一生中最大的机会,就是写这首诗的天启七年,崇祯登基,他上台后迅速翦除阉党,为东林党人平反。已是文坛和东林双重领袖的钱谦益,踌躇满志地再度入朝,任礼部侍郎,不久更是在东林党人的推举下,列入了内阁大学士的七人候选名单。梦寐以求的宰相之位似乎只要再走一个“枚卜”(明代制度,参照古代占卜的方法来确定宰辅人选)的程序而已,钱谦益的兴奋之情可想而知。不料平地起风波,宰辅的竞争对手礼部尚书温体仁、侍郎周延儒上疏弹劾钱谦益结党营私、操纵“枚卜”。双方廷前面讯,一番较量下来,钱谦益又被革职削籍。大学士没得到不说,连刚做没几个月的右侍郎也丢了。这对雄心勃勃的钱谦益是个巨大的打击,他视之为奇耻大辱。《十一月初六日召对文华殿,旋奉严旨革职待罪,感恩述事》二十首就是此时心情的写照。其中第四、第五首是棋诗:

棋局方阑睡正浓,白身仍作旧吴侬。

狂奴本自轻侯霸,残客何烦对敬容。

京雒缁尘看素发,御沟流水见孤踪。

频年放逐缘何事?纵欲干时兴已慵。

事到抽身悔已迟,每于败局算残棋。

都门有客送临贺,廷辨何人是魏其?

杨柳曲中游子老,车轮枕畔逐臣知。

寒灯冷炕凄凉夜,不醉何因作酒悲。

钱谦益是有着极大的用世之心的,自称“我本爱官人,侍郎不为卑”,陡然遭此重大打击,再次成为“白身”,心灰意冷到了极点,每天只是以弈棋来消磨时光,“棋局方阑睡正浓”。但在其内心深处,对角逐大学士的失败,是既悔恨又无奈更不甘,“事到抽身悔已迟,每于败局算残棋”,一面后悔抽身太晚,以至连侍郎也做不了,一面还在败局下“算残棋”,图谋卷土重来。

同样,倘若在官场角逐中击败了对手,钱谦益自然也会以棋诗来表达自己的得意之情。钱谦益在官场迭遭打击,终于等来扬眉吐气的一天。崇祯十年(1637),温体仁指使小人,诬告闲居常熟的钱谦益在乡间横行不法,将其押送进京,关进刑部监狱,欲将这政敌彻底打垮。但钱谦益此时声誉日隆,温体仁倒行逆施,激起了正直之士的同仇敌忾,伸出援手。最后冤案得雪,温体仁反而被罢官回乡。钱谦益扳倒了政坛宿敌,痛快之极,写下了《题陆叔平沧桑对弈图,赠稼轩五十初度》,借咏对弈来渲泄自己的得意。开头第一句便是“去年琅珰燕山头,天荒地老神鬼愁”,指的就是被诬而锒铛入狱之事。最后说,“一翁超然似晏处,目无棋枰手不举。斜飞残角未为促,自古英雄少全局。局里沧桑人不知,推枰一笑何荣辱?”以弈翁自比,体现了自己历经沧桑后蔑视群小、超然物外的大宗师气度。

从上面的叙述中可以看出,钱谦益的围棋诗在情感表达上,至少在四个方面自具特色、超越前人。一是在整体构思上,以“棋局”为其诗歌创作的意象,在“棋局”上倾注了带有强烈钱氏主观色彩的情绪和意趣,这是钱氏独创,而且在历代围棋诗创作中,也只有钱谦益成功地应用了“棋局”这一意象,这是钱谦益在历代围棋诗中成就最高的根本原因。二是在表现范畴上,钱谦益大大拓展了围棋诗表情达意的领域,不仅是个人的得失进退、喜怒哀乐,更是创造性地把对政治的认识、对时局的批评、对重大事件的观察,都以棋局诗的形式表现出来,其立意之独特、构思之精巧,叹为观止。这类棋诗,是此前的围棋诗所没有的,在此后的围棋诗中也没有人写得像钱谦益这样多、这样成功。三是在表现形式上,钱谦益独创了组诗的体裁,像《观棋六绝句为汪幼青(清)作》、《金陵后观棋绝句六首》、《京口观棋六绝句:为梁溪弈师过百龄作》、《武林观棋六绝句》、《后观棋六绝句为吕小隐作》,都是一唱三叹,低回慢唱,不但使主题一步步深化,也具有较高的美学价值。四是在表现技巧上,巧妙地使用了双关的修辞方式,就是把围棋术语一语双关地应用到诗句中。如像斜飞、侵边、飞角、劫争、争先、守角、沿边、眼、一目、覆棋、残局、空枰、枯棋等,在其诗中出现时,往往既指棋局,又隐喻现实,让人回味无穷。正是有此四点,钱谦益的围棋诗,可说是历代围棋诗中艺术成就最高的,而在以围棋表达情感这一点上,更是空前绝后的一座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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