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秋季,日本的大阪市立美术馆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展出《阿部房次郎与中国书画》,展示了日本近代收藏家阿部房次郎的精华收藏,笔者有幸受邀观展并拍摄。展场中有一幅名作,是传为唐代王维(701-761)的《伏生授经图》,以前多认为是宋代摹本,但是笔者见到原作后,发现有一部分是唐代原作,甚至有可能就是王维真笔!
伏生授经是一个真实的历史故事,伏生是战国末期齐国人,生于公元前268年,是儒家学者,秦朝统一后当过博士。公元前213年,秦始皇下令焚书,伏生冒着生命危险,将记录自尧舜到西周的重要历史文献《尚书》藏入墙壁之内,躲过了一劫。到了汉朝,伏生挖开墙壁,发现还有28篇《尚书》保存完好。《尚书》是儒家五经中最重要的一部,汉文帝重视古代文献,于是派大臣晁错去伏生家中取经,但是经文上的战国古字无人能懂,伏生又年届九十,口齿不清,无法正常说话,于是由他女儿羲娥当翻译,一点一点地把《尚书》翻译成汉代通行的隶书,所以叫做《今文尚书》。伏生授经大概是中国历史上最重要的一次文献传递了,如果没有伏生,战国时期最古老最重要的文献就会因此彻底失传,司马迁的史记也会少很多篇章,那将是不可挽回的损失,所以历朝历代的文人士大夫都对伏生极为推崇。
《伏生授经图》画的就是伏生传授《尚书》的场面,画面上只有一个干瘦老者,头戴乌巾,肩披薄纱,盘腿坐在一个蒲团上,身前有一个案几。老者右手拿着一张白纸,左手指着纸,脚下还有卷轴竹简等物。这个画面背景完全留白,没有任何描绘,主题十分突出。伏生是90高龄的老人,慈祥而衰老的神态表现得非常好,展现了画家深厚的功力。此图流传有绪,宋代就已经进入宫廷收藏,图上有宋徽宗“宣和中秘”印,在《宣和画谱》里也有记载。画的题签是宋高宗的“王维写济南伏生”,还有南宋内府的绍兴连珠印,画后是南宋初年吴氏在高丽纸上写的题跋,后来元、明、清历代珍藏,在清末为完颜景贤所得,民国时候被卖到日本,为财阀收藏家阿部房次郎所得,后捐献给大阪市立美术馆。
这幅画年代早,题签是唐代王维所作,但是也无法直接对比,因为没有其他的王维所作的人物画。北宋宣和时期记载的很多高古作品,现在看来都是摹本,如北京故宫的隋代展子虔《游春图》、台北故宫的唐代韩干《牧马图》等,都是宋人的摹本,所以就《伏生授经图》来说,一般研究者认为这不太可能是唐代王维真迹,十有八九也是个摹本。大坂市立美术馆对它作者的介绍就是(传)王维,意思是并非真的王维。
笔者对这个画卷看了很久,认为它确实可能是一张唐画,甚至有可能就是王维真迹,但是只有一部分是。这画有一个特殊的地方,那就是它是画在拼绢上的,画面上拼绢很多,光是画人物部分的绢就分了三部分,上中下三段是三块绢。比较重要的是上部和中间部分,上面绢粗,中间绢细。这幅画高只有25厘米,宽44.7厘米,不算很大,画家绘制这样一幅绢本,不可能连一幅整绢都找不到。这种绢的拼法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画面多次遭受过极大的破坏,然后几次补绢重绘。笔者判断,《伏生授经图》这幅作品,最上面一小部分有北宋“宣和中秘”印的部分是原作,而下面两段绢,包括有南宋高宗“绍兴”连珠印的部分都是后补的。
仔细看画面的接缝,也能看到补画的蛛丝马迹。首先要承认,补画的极精,几乎没有什么违和感,但是上下略有色差,上部线条变化比下部要略多,而且在右手臂的内侧,有两处明显的破绽。首先是手臂线在拼绢处没有对齐,第二是衣服的白颜色和身体的肉色是不同颜色,在下面绢上,一条衣服线画过来的时候,由于没有画到手臂,所以形成了一个空档,在这个空档处,画家忘记染色了,所以肉色到绢布接线处为止就停住了,没有往下画,而正常画的时候不可能以绢布接线处为整齐的上色线,除非绢是后补的。
多次补绢,但是画面很协调,最大的可能,就是补画者见过原作,甚至参与过原作的上一次修补。笔者推测,这个画卷应该是经历过北宋灭亡的靖康之变。宣和收藏的作品,很多都被重装成“宣和装”,上面盖上宣和七玺,以示庄重。《伏生授经图》上有“宣和中秘”印和《宣和画谱》的记载,还被认为是王维真迹,但是又完全没有宣和七玺的痕迹,笔者推测,这画的原作很可能在北宋就残破了,传授经文的对象晁错已经没了,下面部分应该是由于破的比较厉害,所以被裁掉重画补上,下面两部分的中间部分应该就是在北宋补的。
然后到了南宋,这画再次遭到破坏之后,通过榷场之类的方式从北方流入南方,再一次重新补画下部。南宋的宫廷画家有一些就是北宋画院里的,战乱后逃到了南方,好比说李唐和苏汉臣等人,他们有可能在汴梁仔细观察甚至补画过《伏生授经图》,战乱后到南方后奉命再次补画。宋人画是画匠画,以观察细致,描摹准确为能事,如果他们了解《伏生授经图》的原貌,自己绘画功力又高,再次补画出来只怕也非难事。不过呢,摹补终究是有一点缺陷的,那就是画面总会漏点东西,画面上的伏生手里拿的是一张白纸,而白纸如何能传授经文?笔者推测,可能是因为原画的上的篆书文字残缺或者漫漶不清,导致无法补上。
有人可能会发现一个问题,那就是伏生所在的西汉还没有纸。确实,当时还没有能用于书写的大幅纸张,用的是竹简和帛,但是古代绘制者画的基本上都是当代画,也就是以当时他能看到的东西为参照物,去画一切时间地点人物。画面上伏生手持纸张,脚下有绢帛和一捆竹简,这三种东西正好是唐代人常用的三种书写材料。唐代的竹简已经用的很少了,到了宋代,由于纸张绢帛的工艺比唐朝更加进步,成本更加低廉,竹简彻底销声匿迹。画面上东西的细节,表示了这幅画确实来自于唐代。人物面部用细线变化勾勒的画法,眼睛重描,嘴唇涂红,其时代性与敦煌444窟的《维摩诘经变》还有日本京都东寺所藏中唐《不空金刚像》非常类似,笔者认为就是唐人所绘。伏生的衣服形态,也非常符合六朝到唐代流行的“高士图”风貌,所谓高士图,就是当时崇尚隐居而放浪形骸的高人,竹林七贤就是高人的典型。伏生穿着的背心是燕居的野服,古代叫“直裰”,也叫“心衣”,是高士的标配,南京西善桥南朝墓里出土的竹林七贤印砖上,嵇康和向秀就穿着这样的背心。北齐的《校书图》,宋人《柳阴高士图》等画面上,也有这样的衣服出现,最后一个大概是元代刘贯道的《消夏图》,画的是穿背心的阮咸。高士画在宋代以后极少出现,就算偶尔出现,风貌也和以前差异很大,《伏生授经图》的高士形象古朴,是宋代以前的样貌。
如果《伏生授经图》的上半部分是唐代画作,那作者会不会是王维呢?王维是公认的文人画家,所谓“文人之画,自王右丞始”,董其昌(1555-1636)更认王维是南宗山水画鼻祖,不过王维的山水画我们只能捕风捉影,因为董其昌自己大概也没见过真的王维画。不过王维精于人物画,这个是有记载的,他曾画孟浩然像于刺史亭,也曾将自己的肖像绘制于壁画之中。宋末周密(1232–1308)《云烟过眼录》记载:“王维画维摩诘像,如真不可分”。《伏生授经图》人物面貌极为传神,线条生动,显示作者功力深厚且年代高古,不能排除是王维的可能。此外,宋徽宗和宋高宗都认定这是王维原作,或许是因为他们见过一些已经不存的证据,看到过被裁掉的画面信息,然后做出了这样的记录。我们作为九百年以后的人,当然可以怀疑他们的判断,但是也要承认,他们有可能是对的,这幅画有可能是王维仅存的真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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