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武侠小说家里,古龙的“求新”“求变”是最彻底的。他把“武”和“侠”两个字,都进行了颠覆性的书写。
武侠小说前辈如郑证因,本身就是武术高手;金庸虽然不会武术,却能令内地的武僧认为他的同道中人。古龙则根本不想在这方面跟前辈竞争,他强调“动作”不是“打”:
“小说中动作的描写,应该是简单,短而有力的,虎虎有生气的,不落俗套的。小说中动作的描写,应该先制造冲突,情感的冲突,事件的冲突,尽力将各种冲突堆构成一个高潮。
然后你再制造气氛,紧张的气氛,肃杀的气氛。
用气氛来烘托动作的刺激。”(《写在〈天涯·明月·刀〉之前》,1974)
这种理念甚至影响了武侠电影的发展。曾经有评论比较港台两地的动作片,港片强调硬桥硬马的“功夫”,讲究拳拳到肉,而台湾动作片注重情景、氛围的烘托,而且也是受到了日本剑侠片注重环境的影响。很难说古龙的动作理念与这种电影风格孰先孰后,或许说互相影响比较准确,最后是古龙小说形成了“手中无剑,心中有剑,剑光一闪,生死立判”的独特动作风格。
说到“侠”,梁羽生笔下主角,永远是正派侠士。金庸一直也在塑造“侠之大者”,或者令狐冲石破天这样的自由斗士,临到收笔,才敢写一个韦小宝这样的小流氓。古龙则笔下几乎每个角色都亦正亦邪,正邪难辨。《大人物》里那个大头鬼杨凡,几乎是他的自画像,但确实贡献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侠客形象。
在武侠人物形象方面,古龙的贡献堪称石破天惊,其原创性与预见性,要到他逝世三十余年后,似乎才看得更清楚。就以我最熟悉的《萧十一郎》与《欢乐英雄》为例。
《萧十一郎》早于《狼图腾》三十多年提出了狼与羊的立场问题。虽然萧十一郎对风四娘与沈璧君都是一付君子相,但他作为名满天下的大盗,不是没有原因的。萧十一郎喜欢哼的那首歌,歌词我到现在还记得:“暮春三月,羊欢草长。天寒地冻,问谁饲狼?人心怜羊,狼心独怆,天心难测,世情如霜……”《萧十一郎》创作于1970年,但传入大陆,几乎伴着齐秦的《狼》,两者相映成趣,当然比起《狼图腾》来,《萧十一郎》还属于安全的范畴,但对狼立场的同情,对当时的“政治正确”也算是某种冲击。
另外《萧十一郎》提出的“大侠/大盗也要吃饭”的理念,也是打破了还珠楼主以来江湖脱离现实的倾向。这种观念后来在《大人物》里被宣扬得更加彻底,再英俊的侠士,再动人的情怀,也要首先面对“吃饭问题”的考验。
至于《欢乐英雄》,我一直觉得是古龙作品里的一部神作,完全与别的武侠小说,包括古龙擅长的各种类型全然不同。这部创作于1971年的小说,几乎是一部提前了二十多年的古代版《老友记》(Friends)。
2018年,电视剧《欢乐英雄》由腾讯影业出品
四个年轻人,从各自的家乡来到富贵山庄,各自有着不足为外人道的过往与秘密。他们住在一起,一起找饭吃,一起对抗危险,应付困难,遇到各种各样的人事,但全篇最动人之处,是四个年轻人之间的友谊与爱情。不管他们是江湖中的官二代,是狂人的女儿,是曾经的江洋大盗,或者像郭大路一样,就是一位经历简单的浪子,武功不高却热心助人,这些年轻人凑在一起,互相见证成长,也改变着阴郁功利的江湖。
所以,《欢乐英雄》是古龙最具现代性的小说。你几乎不用去想这四个主角是不是古人?是何时的古人?你自己用现代社会的“年轻人”去想象他们,想象来自五湖四海的年轻人,走到一起,追求理想,改变人生。从1970年代到2010年代,这一点不曾改变。
一部武侠小说,通篇几乎没有杀人,寻仇,称霸武林,拯救江湖,却能一件一件的小事写下去,让读者付出会心的微笑,与深深的感动。古龙追求的“新”与“变”,在这部小说中,真正达到了独一无二的境界。想到大头仔古龙写出这部小说时才33岁,真是羡慕嫉妒恨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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