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炜舜,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甫出版即引发热读的《龚鹏程述学》,共六卷,分别以诗、书、礼、乐、易、春秋为题,可见龚老师学术渊源六经。
然而翻览子目,不难发现国学之外,还涉及许多“现代”学科,如现代诗、华文教育、管理学、结构主义、城市建设、区域发展等等。如此编排,令人感到不唯是书籍之目次,更是肇端《七略》的校雠学乃至学术史目录。
时至今日,吾人固然不必如百余年前的陋儒般声称西方一切学术于中国皆古已有之;但五四以降,在船坚炮利的威胁下,传统学术遭遇一次史无前例之“横的移植”。中国传统学术被扣上不重民主科学的原罪,被投入烈火炼狱,遭逢割裂、重组、消灭、改造之浩劫;即便历经艰辛洗涤了七宗罪,登上炼狱山顶的伊甸园,还要翘首等待天神雅卫从九重天穹伸下援引之手,方能证成自身的“皈依”。
徜徉于香港诸学府的图书馆,会发现一概采用了“美国国会分类法”编目,传统经部被割裂,《诗经》入文学类、《尚书》《春秋》入历史类等,不一而足。纵然中国文学和历史书籍足以排满整层楼,却只有双字母搭配(中国文学类属于PL〔东亚丶非洲和大洋洲语言与文学〕,中国历史类属于DS〔亚洲史〕),还要排到小数点后几位才能判别。至于寥寥数架的美洲史,却独占E、F两个单字母。这种削足适履的编排,具体而微地展现出中国传统学术在西方文化语境下的乏力与失语。
然而,值此国学复兴之日,吾人不应只是索引式地印证国学与西方学术如何契合,而是思考如何站在中国文化的角度,不卑不亢地观照西方学术,并与之对话交流,和而不同。龚师在《龚鹏程述学》中谈及其名著《文学散步》“不是对文学作品或中国文学史的解释,而是由中国文学出发,理论性地谈文学及其相关问题”,不落五四以来郢书燕说的窠臼,正是此意。
当然,由于学术渊源六经,龚师虽已出版过一百五十多本书,但从来都不以处身象牙塔为满足。他不遗余力地推动朝向社会生活层面的儒学经世运动,兴礼乐、倡修谱、修复文庙、广设书院,同时将佛教力量往教育、非营利事业管理、企业运用、社会工作、社会福利等方面牵引,以达到经世济民的目标,可谓道器兼备、知行合一。
《龚鹏程述学》固然记录了龚师的学思轨迹,其可读性极高。非但因行文浅易而不失幽默,闪烁着智慧与知识的灵光,可持为治学门径,更缘于全书透发着浓郁的人文关怀,感染着有志文化传承事业的后学。
书中大量的师友珍闻,娓娓道来,令人对那个颠沛流离却济济彬彬的时代心往神驰。
如书中谈及与孔德成老师的聊天︰「孔先生说三器都是古董商尊古斋主人黄濬所伪,孔先生在北平时与黄氏过从甚密,故能知之。」黄濬其人可议之事,至此又多一桩。
龚师又云︰「先生之礼学,原本家教,以清人为基础,而兼及古文字及古器物。我曾听他说当年商家造假玉时,要杀一条黑狗,把玉塞进肚子里,缝起来再埋上几年。起出后,玉色血沁便天然入古了。与真古玉不同之处,仅在把入掌心呵气玩嗅时,略有腥味而已。伪古铜器古陶器亦各有诀窍。讲这些,便可见先生治学很重视技术上的细节。」孔老师学养深厚,腹中掌故极多,然平时一直谦称研究礼学只是「混口饭吃」,且不轻易臧否人物。龚师得知这些秘辛,足见孔老师对他的青睐。
关于孔老师,《龚鹏程述学》还有这样一段妙文︰
先生生于1920年,来台时还不足三十岁。但在任何场合、任何老宿都尊重他,奉居魁首。他也就老腔老调,当起大佬来。这也难怪,他去韩国琉球等处访问时,接机人见他步出机舱,可都是立即跪了下去的(一九八八年金门县府邀我去演讲。因还在戒严,海底电缆通话听不清,说是龚鹏程要去,结果金门方面听做孔德成。金门防卫司令部见到电话纪录,大吃一惊,陆海空几位司令全数赶到机场迎接。待接到我这毛头小伙子时,真是面面相觑。却又不好发作,只得将错就错,隆重款待。我受宠若惊,愧不敢当,只好在后来倾力相报,为金门的文教发展尽心尽力。事后许久才知原来是乌龙一场,成就了一桩美丽的误会)。
记得台大彭毅老师曾说︰「这孔先生啊,一出生就袭封衍圣公,整天要装成个小老头。但是直到晚年,他在熟人面前都还像个孩子。」我想,如果孔老师当时知道金门乌龙之事,必定荡气回肠地大笑一番,然后皱起眉头故作嗔意道︰「这小子!」
龚师以诗赋创作享誉于世,有《云起楼诗》。他在《龚鹏程述学》中十分详细地谈到自己少年时随张梦机、张之淦诸先生学诗的经历。龚师谈到张之淦先生︰「最讨厌我为赋新词强说愁,亦不喜欢我作苦语或耍小聪明」。且经常痛责龚师,其批语如:「此种句法皆嫌轻脱,初学最坏手。」「余最厌此等。青年吐属,如何可以有此?青年少年强充情种,中年以后叹老蹉卑,皆是俗物,君万不可如此。」「总要超出一层想,乃不粘滞、乃不庸下。」末学如我,近年在香港中大负责「诗选及习作」课,读之真如冷水浇背。
之淦先生鞭策虽严,却也不吝表示对龚师的矜惜,不仅在龚师的诗稿上批抹题识,丹黄满纸,还曾介绍他去拜谒成惕轩先生等前辈。师生相得之情,跃然目前。
又如龚师谈到自己大一国文课老师李爽秋先生有意让学生打好古文基础,以林云铭《古文析义》为课本。龚师指出︰林氏乃清初大评书家,有《庄子因》《楚辞灯》《韩文起》《四书讲义》等。《古文析义》现在名气远不如吴楚材《古文观止》,实则其历史地位及作用都较好。此书是归有光到姚鼐的过渡;《古文观止》则大概是《古文析义》的一个节本。当时《庄子因》《楚辞灯》《古文析义》均由广文书局影印出版,显示台湾那时社会上讲习古文仍具势力或市场,跟大陆至今虽大倡国学而此类书俱未传播、仅知排印《古文观止》者截然不同。
回想我当年硕士班在吴宏一老师指导下,论文以《林云铭及其文学》为题;又蒙佘汝丰老师提点,基于「以人为纲」的旨趣,着眼于《庄》《韩》《楚》三书。《古文析义》虽无暇细论(校外口考委员陈国球教授曾指出这点),但我发现书中不少夹评和总评的文字都与成书稍晚的《古文观止》相近。《观止》讨论章法之语多源自《析义》,而《析义》知人论世的段落,《观止》大率不录。《析义》因收录李贽〈童心说〉而遭林氏友人责难,《观止》却迳删此篇。二书思想内容的差异,由此可见一斑。
读《龚鹏程述学》至此,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者与老师所见略同,忧者硕士毕业已逾二纪,但《析义》之研究延宕至今尚未展开,时不我与,令人永叹。
2004年,我初到宜兰佛光大学,即以《韩文起》为主题撰文一篇,投予《佛光人文社会学报》。当时龚师已云游大陆,但对我关心有加。那时他已在大陆展开一系列的文化活动,经常招我敬陪末座。如2006年5月,无锡鼋头渚举办「太湖论道」研讨会,拙文以《庄子因》为焦点,龚师读后温言鼓励,至今难忘。2012年起,新疆八卦城特克斯连续数年举办「周易论坛」。因缘际会下,我在饱览天山草原风光之余,也试写了好几篇《周易》目录学的论文。
2013年起,龚师与新加坡杨松年教授、台湾谢正一教授创办「世界华人民间信仰中心」,每年在不同地区召开数次国际学术会议,定期出版民间信仰文化研究丛书、《华人文化研究》半年刊,同时积极联络民间寺庙,达成研究与寺庙的联系。我也得以附骥,将民间信仰研究与自己较为熟悉的先秦神话结合起来,并负责《华人文化研究》的实际编辑工作。龚师在《述学》中指出︰「此事非仅考古,其实关系现今人的基本人文素养。面对如今萨满复兴与电子乐时代的后嬉皮文化,有此基本素养,尚恐与时代脱节呢,何况没有?」对此事业在未来赓续的期待,可谓殷切矣!
龚师的国学内涵,除了儒释道,还包括武学(以及武侠文学),故有「大侠」之称。2013年八卦城论坛结束后,龚师在天池举办「天山论剑」,少林、武当、峨嵋、崆峒等各派掌门齐聚一堂,我躬逢其盛,大开眼界。
十月二十九日下午,龚师在台北飞页书房主持演讲,座无虚席。主持人杨树清院长谈到龚师在大陆闯荡了十四年,硕果累累。屈指一算,我先执教兰阳,其后返回香港母校,至今也恰好是这个年数,不禁暗中兴慨。
傍晚龚师招饮,席间正谈及宜兰旧事,骤闻金庸以九四高龄故世,咨嗟不已。夜间,龚师又在微信分享新作〈江湖侠骨已无多〉,其言曰︰
侠与儒是不一样的两种人,两种生命形态。儒者之学为己,侠客之行为人;儒者沉潜内敛,侠士激昂跳脱;儒者循义,侠则行多不轨于正义。但儒家学问中也有激昂抗烈的一面,如《儒行》所记载者,刚毅之行、勇决之操,即近于侠客。在这个困蹇晦暗的时代,章太炎等人便特别把儒家这一面抉发出来,希望能够儒兼侠,替时代开拓一个新的局面。
正因侠行未必轨于正义,逞快意之恩仇,故韩非斥其「以武犯禁」。然观《神雕侠侣》第三次华山论剑后,五大高手中唯一能享「侠」名者竟是不那么有魅力的郭靖。朱子柳的解释是:「当今天下豪杰,提到郭兄时都称『郭大侠』而不名。他数十年来苦守襄阳,保境安民,如此任侠,决非古时朱家、郭解辈逞一时之勇所能及。我说称他为『北侠』,自当人人心服。」可见金庸心目中的「侠之大者」,不似黄药师之特立独行、不似段王爷之遁世逃禅、更不似欧阳锋之无毒不丈夫,而是龚师所言「明道」、「经世」。
我因而明白为什么龚师从前纵使在学界因思想论争而产生一些「快意恩仇」,但对同侪、后辈的关爱却始终不渝。这种「儒侠合一」、「侠而不狭」的精神,不正是国学致用的最佳体现吗?
走笔至此,不揣谫陋,谨迻录昨晚酒后七律打油一首,以质于龚师,望能不贻“诞漫纤俗”之讥︰“曾卜连山第一阳。弦歌当日起兰阳。百年似水还如火,万物负阴而抱阳。安得凝神返玄牝,未须却脚叹迷阳。伤心花果飘零半,慷慨凭谁唱八阳。”
(《龚鹏程述学》台湾印刻出版社出版,淘宝有售)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建设、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现为世界汉学中心主任、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推广中心主任。擅诗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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