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莫高 只缘感君一回顾 使我思君朝与暮

讲解员手中的钥匙普通之极,甚至拴钥匙的绳子都已经旧了,可是当这把不起眼的钥匙插入锁孔扭转之后,推门而入的却是另外一个世界。暗暗窄窄的时空隧道将我们带入到几千年前,满满的壁画和佛像冲入眼帘,让人有一种狂喜。昔日因贫乏而萎缩的感官突然得到了刺激和满足,却又有些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不可言说的感怀。

这,就是我们进入敦煌莫高窟和榆林窟的最大感受。11月15日至24日,“青睐·人文寻访”第十季启动,此次的寻访地是敦煌。敦者,大也;煌者,盛也。两千多年前,人们把最美的时光、最美的艺术封存在了大漠石窟中,为后人留下了735个洞窟、4.5万平方米壁画、2000多身彩塑、一个藏经洞,用“敦煌女儿”樊锦诗经常说的话是,“世界上就一个敦煌,如果没有了,很多中国古典的文化艺术就见不着了。”

在不少人心中,敦煌是此生一定要去的朝圣之地,也因此,虽然是淡季,虽然是非假期,仍然挡不住青睐会员的热情,30人的寻访团早早报满。11月中的敦煌已是冷风刺骨,游人稀少,甚至在去榆林窟时,还飘起了雪花,险些因此没能看成特窟,敦煌年平均降水量39.9毫米,据说很少下雪,却让我们赶上了,也算是一种奇妙的缘分。

而这种奇妙可以说贯穿了整个寻访之旅。因为是旅游淡季,我们在莫高窟一天看了14个洞窟,其中有两三个不对游人开放的特窟,在榆林窟看了8个洞窟,其中有两个特窟。敦煌研究院为我们此行提供了大力支持,除了让大家看到了平时很少见的特窟外,还请来了敦煌研究院考古研究所所长张小刚、研究员王惠民在敦煌研究院做了两场讲座,青睐一行人还去敦煌研究院美术研究所画家牛玉生的工作室参观,看艺术家是如何临摹那些壁画的。此番行程下来,人人都喊着信息爆炸,虽然之前不少人做了功课,但在宏大的敦煌学面前,就连“学霸”也哀叹自己脑力不足。

这里的洞窟、石砖、藻井似乎是在向人昭显着时代久远的一份“傲娇”之感。然而,莫高窟并不是一座僵化而古老的壁画博物馆,这里的佛像、壁画,都是活灵活现、带着表情的,当投向他们的那束手电筒的光亮起,你会看到他们在对你笑对你怒,在给你讲“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故事,讲“太阳底下无心事”的人生道理,甚至会有漂亮的女性向你秀秀她们姣好的妆容,摆弄下身上的石榴裙,仿佛在轻启朱唇调侃着:“21世纪的你们,并不比我们时尚喔。”

文/本报记者 张嘉

时尚的妆容、服饰、包包、“丝袜”

莫高窟位于敦煌市东南25公里处鸣沙山东麓、宕泉河西岸的断崖上。坐西朝东,面向三危山。洞窟密布在南北长约2公里的崖面上,高约40米至50米,岩质为酒泉系砾石岩层,由积沙与卵石沉淀粘结而成,沙层疏松,不适于雕刻,故石窟中以泥塑彩绘为主。莫高窟窟群全长1600余米,分南北两区,现存有壁画、塑像者共492窟,绝大多数开凿在南区。

公元366年,僧人乐僔杖锡林野,行至鸣沙山。忽见金光,状如千佛。遂造窟一龛,由此开始,又经北凉、北魏、西魏、北周、隋、唐(分初、盛、中、晚四期)、五代、宋、回鹘、西夏、元等,前后共十一个时代,十四个时期,历时千年,在武周(初唐)时已有“窟室千余”。莫高窟窟群最初仅仅是僧人修行的场所,里面的佛像也都是僧人自己修筑的,叫“供养”。开始建窟只是虔诚礼佛之心,但后来就有了“炫富”的意味,所以从大小不同的洞窟,精致或粗糙的壁画中,也可看到当年建窟人的经济实力。

“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同样,不同人眼中,莫高窟和榆林窟留给他们的最深印象也不同,作为以女士居多的青睐寻访团,壁画佛像中透出的浓浓的时尚感让大家大开眼界,于是,洞窟内不时奏响女声咏叹调,“哇”声一片,惊叹连连。

大唐盛世,敦煌也在此时迎来辉煌,元宵灯会有“长安第一,敦煌第二,扬州第三”之说,敦煌壁画中的唐朝女性真是摇曳生姿,开额、画眉、制蝉鬓、涂胭脂、点口脂、贴画钿等等,长安城中那些流行的化妆术、服饰,几乎都可以在敦煌壁画中看到。比如我们在329窟,就能看到女供养人是细细的娥眉,而130窟的都督夫人和一家侍婢,则是宽而浓的短眉。此外,唐朝很多女子涂胭脂,多涂在面部的两颊,绘成蛋形,我们在莫高窟也看到了很多“红脸蛋”,虽然饱经千年风雨,不少颜色已经氧化,但仍能从中猜想当年的艳丽。点口脂又叫点点唇,敦煌壁画中的很多人物都是朱红点嘴唇,一种是口齿薄小,像138、144窟的女供养人,130窟都督夫人及其女儿,45窟《未生怨》中的妇女,都是樱桃小口;还有一种口唇厚圆,唇形突出,纯色鲜艳,如220窟的天女、159窟的女供养人等等,这些妆容在现在看来也非常时尚,为我们在榆林窟讲解的许鑫就说,那细长的娥眉配以厚厚性感的红唇,不就是玛丽莲·梦露的一个经典形象吗?

性感的丝袜刚出现时,称得上是时尚领域的一个大事件,想必古人会暗中嘲笑我们现代人大惊小怪,因为在莫高窟中,“丝袜”就没少出现。事实上,莫高窟和榆林窟壁画上的“丝袜”其实就是当时一种裤子,有不同花色,但因为裤子很薄,薄纱透体,所以像是“丝袜”,有的壁画上甚至看着还有像格状裙的服饰,极为前卫。

著名的藏经洞17窟是河西都僧统洪辩于唐大中五年至咸通八年开凿的,也就是公元851年到867年之间。他当时的职务是河西都僧统,是负责河西一代宗教的最高领袖,他过世以后,门人弟子就在这个地方开了一个纪念堂,叫做影窟,里面有洪辩和尚的塑像。塑像旁边还有一个告身碑,可以看到唐朝政府颁给他河西都僧统的委任状。洪辩塑像是唐代原作,庄严祥和,可是有趣的是,在其背后有彩绘双树和两个侍女,其中一棵树上挂着一个现在看来非常时尚的布包,难怪人们说时尚就是一场轮回。

莫高窟61窟甬道上方是精美的六连环团花图案,彩绘璎珞垂幔,南北壁彩绘炽盛光佛图,线条和色彩都属上乘之作。炽盛光佛乘着一辆极尽华丽的车子,插着成排的龙旗,周围有九曜星神簇拥。最奇特的是上部彩云中画有二十八宿神像和黄道十二宫,这可是元代的星座图,清晰可辨双子座、处女座、摩羯座、水瓶座……原来,星座学说在宋代就已经盛行,苏轼就曾不止一次地感慨,自己与唐朝的韩愈都是摩羯座,同病相怜,命格不好,注定一生多谤誉。

奥运会火娃的灵感即来自莫高窟

莫高窟里还有很多和现在的生活有关的内容,北京2008年奥运会上吉祥物之一火娃的头部饰纹设计,就来自于敦煌莫高窟隋代洞窟中佛像背后火焰的纹样。

尽管在规则和规模上与现代体育运动差距很大,但敦煌壁画中描绘的包括射箭、摔跤(角力)、相扑、体操、举重(举钟)、游泳、划船、马术、武术、登山、滑沙、跳跃、投掷在内的至少20余种体育运动,在宋元之前已成为中国人经常性的竞技活动。

我们在莫高窟第61窟壁画中可以看到舞剑的画面,与现代奥运会中击剑项目动作非常相似。而作为古代运动中主要的比赛项目之一,莫高窟第290窟的佛传故事连环画中描绘了一场紧张的摔跤比赛,画面将摔跤、相扑比赛中讲求技巧和战术形象地表现了出来。举重是一项古老的体育运动项目,并长期被列为武举考试的科目。敦煌壁画中为了表现佛陀生平事迹,画师生动地再现了悉达太子举象、举钟等举重竞技的场景。据悉,敦煌壁画中的举重图像是中国迄今所见最早的举重形象资料,堪称中华古代体育运动文化的瑰宝。

王圆箓功过让后人争议不休

提莫高窟不得不提藏经洞,作为藏经洞的发现者,道士王圆箓这个名字频频从专家、讲解员和青睐会员口中提起,这么多年来他是莫高窟的功臣还是罪臣也是莫衷一是。

从明代开始,敦煌就处于无人管理状态,乾隆年间重设敦煌郡,陆陆续续从内地迁了十几个州县的居民到敦煌去,然而在清代末年,莫高窟荒芜破败,成了被人遗忘的角落。王圆箓,湖北麻城人,家贫,为衣食计,逃生四方。清光绪初入肃州巡防营为兵勇。奉道教,后离军到莫高窟。关于藏经洞被发现的一个版本,讲述的是1900年,王圆箓在莫高窟一个地方扫沙子,因为莫高窟几百年没人管了,沙子扫了以后堆进洞,王道士的一个助手抽旱烟,点火把芨芨草插在缝里头,咦,怎么插不到底呀。他一敲是空的,就跟王道士去报告,王道士说你不要吭声。等晚上把那个空的地方打开一看,是一个木头门,木头门再一打开,也就3米见方,高也高不过3米,里头满满当当,全部堆的是文献,藏经洞就这么被发现了。里头有绢画、艺术品,还有很多宗教经典,佛教道教、波斯来的摩尼教、波斯来的拜火教、基督教等等,以及很多社会文书。

王圆箓发现藏经洞之后,逐级汇报给县令、肃州道台、甘肃学政,甚至还给“老佛爷”慈禧太后写信,结果却未受重视。而英国人斯坦因、法国人伯希和等等却是闻风而来,拿走了很多宝贝,如今,藏经洞文献主要收藏在英国、法国、俄罗斯、日本等国,后来也有一些在社会上收购的流散的敦煌文献,遍布世界各地。

一直以来,人们对王道士的功过是非众说不一,一些人将其描写成愚昧无知、贪图小利,出卖文物,损害国家的卑劣小人,余秋雨曾写过一篇文章《道士塔》也谈及此,他写道“历史已有记载,他是敦煌石窟的罪人。”“完全可以把愤怒的洪水向他倾泻。但是,他太卑微,太渺小,太愚昧,最大的倾泻也只是对牛弹琴……这是一个巨大的民族悲剧。王道士只是这出悲剧中错步上前的小丑。”

然而,随着人们了解得越多,对王道士的评价就越趋于客观,通过敦煌研究院考古所研究员王惠民老师的讲述,我们更了解那段风雨飘摇的岁月中,小人物的无奈。榆林窟讲解员许鑫更是直言余秋雨的讲述并没有做足功课,在历史论据并不充分的情况下,那样评说王道士,完全出于个人的主观,是不可取的。

网上常见的那张王道士在莫高窟前的照片,在敦煌博物馆也能见到。那个个子不高的小道士一脸憨厚,面对着来自西洋的照相机微笑,他的善意和质朴,带来的却是过世后的非议。恐怕王道士绝对不会想到在恢弘的敦煌历史中,渺小的他却留下了重要的一笔。

在敦煌看青绿山水画不用“跑”

2017年一大文化热点就是为了看《千里江山图》,出现了久违的“故宫跑”。去了莫高窟和榆林窟,我们发现青绿山水画原来是莫高窟和榆林窟壁画的一大主流,在这里可以看到青绿山水画的发展史。

魏晋南北朝时期是青绿山水画的萌芽期,此时的山水大多作为人物画的背景,不讲求比例,处于“水不容泛,人大于山”的阶段。由于时间久远、战乱动荡,魏晋南北朝的绘画作品极少流传下来,从敦煌壁画中可以看出当时的山体是比较简单的三角形、波浪形,有的上青下绿,有的用白线勾出立体感,绘画技法古拙粗粝,稚气自然。

到了唐代,青绿山水画成为流行的一种画风,唐代的李思训被世人称为青绿山水画的始祖。李思训的真迹今已无存,然而莫高窟壁画中的青绿山水画却保存得很好,色彩如新,因此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

唐代敦煌壁画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优美山水画,出现在盛唐时期,如第103、217、172、320窟所描绘的山水,呈现恢宏博大而又蕴藉雍容的魅力。

217窟南壁绘制了《法华经变》。法华经,即《妙法莲华经》,它的通行译本为高僧鸠摩罗什所译,一共有七卷二十八品。所谓“品”,指的就是佛经的章节,一品为一章。第七品为“化城喻品”,讲述一群人去寻宝,途经一段漫长险峻的道路,有一位大智慧的导师,指引他们如何通过险境。但是很多人行至中途,内心惧怕,想要放弃前行,于是导师施神通法力,在前方幻化出一座城池,给人们以安心和希望。这些经变画,以生动直观的图画表现经文所叙述的内容。所以,在《化城喻品》壁画中,画工描绘了层峦叠嶂的高山,山间崎岖的道路,山径上艰难奋力跋涉的行旅之人。画中使用青绿色调表现自然山水,色彩渲染、过渡更加柔和,层次分明;画面构图很有气势,已经能够很好地表现远近空间层次;在细节表现上,描画得愈加丰富细腻。

因为壁画上的五台山,梁思成发现了佛光寺

从莫高窟中找寻到灵感的有无数人,梁思成也是其中之一。梁思成和林徽因就是根据敦煌壁画《五台山图》而找到了现实中的“大佛光寺”的。

莫高窟61窟称为 “文殊堂”,是为供奉文殊菩萨而修。文殊菩萨在佛国世界代表无穷的智慧,传说他的道场在山西五台山。61窟西壁《五台山图》是莫高窟最大的佛教史迹画,此图是根据唐代五台山的真实地理位置和现实生活所绘制,全图长13.4米、高3.4米。整幅画详细描绘了从山西太原途经五台山到河北镇州(今河北正定县)方圆250公里的地理形势,山川景色以及风土人情,图中的大小城廓、寺院、塔、草庵、建筑,共100多处,榜题195条,其间又有高僧说法、信徒巡礼、著名史迹,以及各种灵异观象,其中一些寺院,如:大佛光寺、大法化寺等等,在史籍中都有记载,有的佛寺至今尚存。

《五台山图》不同于其它经变画,它描绘的是当时五台山一带的社会生活场面,具有一定的历史真实性。也使我们看到了古代现实生活的一个方面,如推磨、舂米、拜佛者、送供者、牵驼者等,对研究古代社会生活民俗等方面来说是不可多得的珍贵资料。图中描绘僧人、达官贵族、平民百姓、商人、樵夫、服刑者和衙吏等不同身份的世俗人物达100人。这些人物穿着不同的服装,是研究中国服饰的重要资料。所以这幅图不仅是内容丰富的佛教史迹画,一幅气势壮观的山水人物画,而且是一幅形象的历史地图、丰富的古代建筑图样、包罗万象的社会风情图,对研究唐代的佛教史、社会史、交通史、地理史和古代建筑史提供了极其丰富珍贵的形象资料。

日本学者曾经断言:“在中国大地上已经没有唐朝及其以前的木结构建筑,想去看唐代的木构建筑只能去日本的京都、奈良。”而梁思成偶然在一本画册《敦煌石窟图录》中看到了唐代壁画“五台山图”,其中一座叫“大佛光寺”的庙宇引起他们的注意。于是,梁思成和林徽因等在1937年的战火中前往山西的群山峻岭中搜寻,终于探寻到了这座建造于公元857年,保存完好的唐代木构建筑。

爱敦煌保护敦煌

敦煌有种难言的魔力,让人对其牵挂难舍。1935年,画家常书鸿留学巴黎期间,一次塞纳河畔的傍晚散步,从此改变他未来的人生走向,常书鸿从此与敦煌不再分离,一生致力于敦煌艺术研究保护。去世之后,子女按照父亲生前“死了也要厮守敦煌”的遗愿,将其部分骨灰埋在莫高窟旧居院内父亲种植的两棵梨树中间,他的墓碑正对着莫高窟大佛殿。墓碑上,刻着赵朴初送他的5个字“敦煌守护神”。

常书鸿并非唯一将敦煌视若生命的人,此次青睐之行,无论是莫高窟、榆林窟的讲解员,还是敦煌研究院为我们讲座的专家,提及敦煌都充满真挚的感情,那种发自心底的热爱让我们深切感受到了他们对于敦煌的呵护与尊重。

在榆林窟参观时,天空飘起了小雪,讲解员许鑫板着一张小脸出现在我们眼前,比天气还“高冷”。原来,雨雪天参观会加大洞窟的湿气,所以,他心里并不高兴我们这批游客的到来,严肃地要求我们一定要在进门前把身上、鞋上的雪抖干净。

之前也有说法认为游客太多是莫高窟保护面临的最大问题,大量游客在某一时段内集中参观,会使莫高窟洞窟内的温度、湿度迅速蹿升,二氧化碳含量急剧增加,对脆弱的石窟壁画和彩塑的保护构成严重威胁。何况莫高窟地处沙漠干旱的恶劣环境中,风蚀和沙尘危害严重,窟内壁画已经在迅速恶化了。

历经千年磨难,敦煌莫高窟窟群的存在简直就是奇迹,此次寻访之后,爱上敦煌,保护敦煌也成为最为一致的感受。

“青睐人文寻访之敦煌行”结束了,可是大家与敦煌的缘分却刚刚开始。本组文/本报记者 张嘉

今日敦煌人

敦煌,年平均降水量不到40毫米,而蒸发量将近2400毫米。靠着祁连山雪水的灌溉,成就了这片荒漠中的绿洲。绿洲可以耕种,也可以放牧,成为历朝历代各个游牧民族垂涎的肥肉。匈奴、吐蕃、回鹘等屡屡进犯。占领了,被打跑,再占领,再被打跑。战争、起义、造反、和亲,循环往复。汉民族与游牧民族在这块土地上争夺、纠缠、交往了2000多年。没有改变的是,敦煌人,守着莫高窟,守着大漠孤烟,或者说,莫高窟,守着敦煌,守着敦煌人。

此次敦煌行,我们有幸结识了几位守着敦煌也被敦煌加持的敦煌人。

敦煌“病人”——敦煌研究院考古所研究员王惠民

11月15日我们下了飞机就赶到敦煌研究院,听考古所研究员王惠民的讲座《敦煌石窟与敦煌学研究》。我们是一群敦煌盲,敦煌学对我们来说,是奥数比赛,没记住什么,记住的净是些“八卦”——

“你们冬天来好啊,冬天人少,一天1000-2000人,可以好好看。一到夏天,每天20000人,你想想,洞窟里那个人流带来的呼吸、汗味和潮气,哎呀,一到夏天,我们院里没有一个脸上有笑脸的……从保护的角度讲,我们对申请5A级景区没什么积极性。按照莫高窟保护,一天应该只有3000人的参观流。但是现在一天8000张票,极致的时候15000张票应急,还有很多游客买不上票,意见大。千里迢迢跑来,你不让他看上莫高窟?压力太大了。我们有个数字展示中心。将来要建一个敦煌数字博物馆,国家投入5个亿,我们也要投入。”

“哎,你们可以去我们那个‘数字敦煌’上注册,30个洞窟的全高清图片,全部免费观看。”

“王道士1900年无意中发现的公元405-1002年的五六万件宝贝,外国‘探险家’排着队就来了,1907年英国人斯坦因,1908年法国人伯希和,1911年日本人吉川小一郎,1914年俄国人鄂登堡,1924年美国人华尔纳……到中国政府想要保护敦煌藏经洞的文物时,还剩下8000卷子,运到北京,比8000卷还多了,为什么呢?因为一路上被官员送礼、被押运人抽拿,为了顶数,把一卷撕成两三卷……藏经洞当初为什么要封存这么多历代佛经呢?千古之谜。我认为是不用了的经卷,信徒奉献得太多了,又不能毁掉,就封存在洞里了。”

王惠民是搞古文献考古的,就是从古代文献里读出古人的生活样貌,在网上搜到一篇王老师的论文《敦煌文献中的〈还魂记〉写本》,其中提到斯坦因“买”走的《唐太宗还魂记》里记载的故事。唐太宗死后进了冥府,在地狱见到有俩人在哭,判官说那是他的兄弟李建成、李元吉,把他告到判官那里,判官将他捉拿到地狱,要对簿公堂。唐太宗听了,心里好像戳了根棍(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杀了自己两个兄弟,逼退自己父亲,夺得天下),判官说,我也救不了你。太宗没辙,给判官又是封官又是给钱。太宗心虚,判官奸诈,俩人做起了交易。

不知道藏经洞卷子里还有多少这样好玩的东西?

“敦煌还有没有藏经洞?不知道。也许还有……嗯,敦煌还有很多秘密,有待发掘,我们不着急,封存着吧。现有的东西,足够我们研究的了。”

王老师好像是个守着宝藏的游戏玩家,摇头晃脑,眉飞色舞,一副沉浸享受的样子。

王惠民是杭州人,在杭州上的大学,学历史的。1984年来到敦煌研究院。“一开始,也就是离家近,找个对口的工作。后来,越钻越有趣,越来越喜欢敦煌。我们院里,好多人都这样,一来就爱上敦煌了,神经病似的。”“我没有办公室,不用打卡上下班,除了外出交流、研讨、讲学,坐在家里就能工作。34年发表了100多篇论文……敦煌的房子也不贵,买个房子都不用和老婆商量,多好啊。北京?2万块钱一个月,我都不会去。”

敦煌老牛——敦煌研究院美术所画师牛玉生

牛玉生姓牛,也像牛一样,在敦煌36年,就干了一件事,临摹敦煌壁画。

敦煌洞窟里的壁画,在不断地老化、破损,敦煌外边的人,太多太多要进去看壁画,怎么更好地保存壁画,怎么让更多人看到壁画,临摹复制是个好办法。

临摹壁画,先要认真地读壁画,了解内容,感受画面的精气神,仔细体会画师画画的心境、情绪,然后才能动笔。线描,上色,定稿。在很多画家看来,是个很枯燥的活儿。

1982年,19岁的牛玉生被招工进了敦煌研究所(后改名敦煌研究院)美术组。他是玉门人,爸爸是玉门油田运输公司的,所谓运输公司,当年就是毛驴驮队。他当时已经干上了泥瓦工,没有美术基础。“可能长得还算顺眼吧。”招工老师大概是个颜值控。之后,被送到中央美院国画系培训了两年,美院教授黄均教了他们两年工笔画。回到敦煌,正赶上敦煌研究院大规模临摹复制敦煌壁画工程,一口气干了四年,很受锻炼。至今,老牛想起在洞窟里临摹壁画的日子,仍然难忘。那些精美的壁画,那些山水人物,佛祖神仙,一一排列,从没留下一个画工的姓名。历朝历代无名无姓的画工,心里装着虔敬,给我们留下了这么多美好的梦想。十五六年,天天在洞窟里,看这些壁画,捉摸这些壁画,和千百年前的画师对话、交流。“今天,我这个脸开得比昨天的好,对不对?”“嗯,这菩萨的衣褶下次要画得更飘逸”。一天有一天的进步,一天有一天的高兴。泥瓦工出身的牛玉生,爱上了敦煌。现在,都是照着高清喷绘对临,进洞窟临摹已经很难了,他们是最后一批敦煌洞窟里成长起来的画师,“想起来,很幸运,也很幸福呢。”

老牛临摹过很多敦煌洞窟的壁画,办过十几个个人画展,还出了两本关于壁画线描的书,成为艺术类院校的教材。这个农村的穷孩子成了地地道道的文化人。

牛玉生的工作室在月牙泉镇政府旁边,一个方正的院子里,几间平房,烧着大铁炉取暖。墙上挂着顶天立地的大幅画作,有完工的,有未完工的。几个姑娘正在工作,有做线描稿的,有上色的。这个工作室已经十几年了,这几个姑娘在这里工作也十几年了。“都是亲戚朋友的孩子,考学不理想,说,去你那儿学个本事吧。”“这些孩子,每天坐在这儿,一临就是七八个小时。”受瓜州县政府的委托,他们要临摹东千佛洞的壁画。东千佛洞距离莫高窟有100多公里,那里的壁画大多是西夏时期的,非常漂亮。但洞窟的保护才开始做,知名度不是很高,也没人做过那里的壁画临摹。

老牛打开一幅线描稿,一米多宽,五六米长,足足有七八平米大。“这是一幅《劳度叉斗圣变》,讲的是佛陀的弟子战胜劳度叉,将六个邪魔收服为佛门弟子的故事。我们一年大约只能临摹个四五平米,这幅画,一年都做不完。”这只是一个洞窟里一面墙壁上的一幅画,整个洞窟,很多面墙壁,还有天顶、藻井、甬道,能理解老牛的压力和紧迫了,东千佛洞壁画临摹,是一件耕地般的劳作。

老牛还耕着另一块地,开办敦煌壁画临摹培训班。他希望更多的孩子、更多的游人能爱上敦煌,体验敦煌壁画临摹,把敦煌的美好带到更远的地方。

耕地虽辛苦,老牛靠着临摹壁画,把女儿培养成了艺术设计的海归,女儿设计的敦煌元素的产品在敦煌数字展示中心销售,她可能会有更广阔的前程。这是除了办画展、出专著之外,生活颁发给他的最大的奖章,他很知足。

敦煌子弹——敦煌夜市店主许丽莎娜

敦煌市不大,市区只有几万人。屈指可数几条商业街,敦煌夜市是晚上最热闹的地方。白天游客外出,晚上逛夜市。

许丽莎娜的店在敦煌夜市里是个另类,只卖自己制作的东西,从来不卖趸来的东西。现在这个很时髦了,叫做文创产品。她几年前辞了房管局公务员,专职在夜市摆摊的时候,就下决心:不做大路货。大家都卖毛绒小骆驼,她的小骆驼是自己设计的,手工制作,萌萌的。有一阵,她家天上地下都是小骆驼,妈妈和亲戚们,除了做饭、吃饭,手里总在缝骆驼。她的小骆驼一上市就很抢手,但是,马上,拷贝跟随者蜂拥而来。这没有打击许丽莎娜,反而让她更有信心了:有特色的东西才会占领市场。

2010年,许丽莎娜毕业于四川音乐学院播音专业,回到敦煌考进敦煌研究院做讲解员,她在莫高窟里讲解了三年,也学习了三年,长了三年的见识。爸妈还是希望她考公务员,2014年,她考进敦煌住建局,分配到房管局工作,别人看,挺好的啊,她觉得很无聊。白天上班,晚上去夜市摆摊。看到自己的小骆驼游客这么喜欢,她干脆辞了公职,专心当摊主。每天照看她的两辆小铁车,摆放上她设计的各种小东西,高高兴兴地接待四方游客。介绍这些小东西上自己的设计和用心,和游客们聊天,听游客们的反馈。人称“夜市上那个胖姑娘”。

自己创业了,就得琢磨怎么才能甩掉大批的复制跟随者?她碰到一个来自澳门的女孩,来敦煌旅游,爱上了敦煌。她建议许丽莎娜做敦煌本地资源的化妆品,打出自己的品牌。在女孩的帮助下,她去澳门学习了两年。她记得莫高窟壁画里那些衣冠华贵的妇女们的唇色、腮红和点彩,她从藏经洞文献中查找古代妇女化妆、保健用品的线索,从古文献里查询敦煌当地植物、药材的分布,她们研制出用当地的十几种草药、鲜花制成的精油,开发出口红、唇膏、香体膏、香皂等一系列产品,作为药妆产品,还拿到了有关部门的认证。口红,人称可以秒杀街头,被称为女人手提包里的子弹。她们研制的口红,被女孩子们称为“敦煌子弹”。五年,卖了2500多只。她将自己的产品取名“敦煌有礼”,希望游客记住这些美丽的“子弹”来自敦煌壁画的灵感,来自敦煌的紫草、沙棘、柏木、拐枣、杏花和桃花。她希望取之敦煌,报答敦煌。

辞职干个体,她一点也不后悔。她的客户都是回头客,还是她生意的朋友圈和平台,她在生意里挣钱、社交、学习、成长,从小铁车变门店,她在兰州机场也有了自己的专卖店。做文创,让她一年一个台阶。

本组文/杨晓光

寻访大事记

●11月15日

寻访团一早从北京首都机场出发,中经兰州机场转机,午后抵达敦煌机场,入住敦煌酒店。稍作休息后,与其他自行赶来酒店的队员会合,下午3点准时抵达敦煌研究院一层报告厅。敦煌研究院考古研究所的王惠民研究员为我们带来了“敦煌石窟与敦煌学研究”主题讲座,大量精美的壁画细节展示和专业的历史与艺术分析,是第二天的莫高窟旅程最好的预热。

●11月16日

天还没亮,赶着第一拨走进莫高窟。先是在数字中心欣赏了两部莫高窟的影片,带着影片给我们的震撼,我们终于走进了莫高窟。感谢敦煌研究院对我们此次行程的大力支持,青睐·人文寻访团得以走进了包括45号和220号两个特窟在内的共计14个石窟之中,并能用将近一天的时间从容地欣赏莫高窟动人心魄的壁画艺术和历史悠久的佛教文化。傍晚时分,我们再次走进敦煌研究院报告厅,考古研究所所长张小刚趁热打铁,结合敦煌壁画与我们分享了敦煌艺术与考古发现中的故事和专业的观点。

●11月17日

一早驱车奔赴距离敦煌市180公里的瓜州县榆林窟,抵达时瓜州正飘着小雪。有敦煌研究院的支持,我们有幸在“人气讲解员”许鑫的带领下,走进了所有的普通石窟和两个最具观赏性的特窟,足以媲美敦煌的榆林窟壁画艺术让大家感慨一路的奔波实在是异常值得。

●11月18日

一天的行程分为两部分,上午是参观玉门关遗址,下午游览甘肃敦煌雅丹国家地质公园。

●11月19日

上午寻访团走进了敦煌研究院美术研究所牛玉生老师的画室,听牛老师为我们介绍壁画临摹工作的具体过程和艺术研究进展,观看学生的临摹过程,近距离感受敦煌壁画艺术的传承。下午我们来到了敦煌著名的鸣沙山月牙泉风景区,置身沙海,感受大自然的奇观。

●11月20日

一上午的敦煌博物馆游览,为我们此行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寻访团午后惜别,分头返程,相约再见。

文/本报记者 张艳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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