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游万里话丹青
2016年03月30日
钱松嵒
投入生活大海中,对艺术的启发,真是左右逢源。我是画山水的,特别注意我的本行。例如:在华山见到真正的“荷叶皴”。古人皴法,都有生活基础,不是虚构。后人没有生活,依样画葫芦,把古人皴法走了样。传统应该继承,但应该结合现实生活来继承。我一看华山,就感到画本上走了样的“荷叶皴”应该对着华山回炉重铸。又如峨眉,草本华滋,不露骨。从古人学来的一手好皴法,至此会英雄无用武之地。该山森林,多数是杉、楠、樟、椿和冷杉,独罕见松,不能因喜画松,把峨眉画得万壑松风。其他如山川组织,植物分布,各地不同;社会情况,房屋舟车,各地不同。丰富多彩,大增知识。足见不看真山真水,没有资格画山水。但是立场观点不正确,即使沉浸在生活中,也是枉然,或许到了武汉,看不到长江大桥,而所见的只是板桥流水、古道残阳。
我长期生活和工作在江南,眼光不宽,在这样的思想感情中所画出的画,当然气派也小。此行不单是从生活中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获得真实知识,而且打开眼界,大豁胸襟。站在三门峡工地上、武汉长江大桥上、华山秦岭峨眉上,觉得浩气凌云,为做一个中国人而自豪。艺术要有民族风格、中国气派,我于此领会到我们的祖国伟大,画中表现中国气派,应该是伟大的气派。
旧社会时,我糊糊涂涂地画。解放后,对自己本行山水画,目的任务还不够明确。在尚未提出“百花齐放”之前,听到一般人说,反映现实生活,山水画不及人物画直接,因而一度泄气。今天已经明确了人物、山水、花鸟,对某一主体内容,应该以谁表现即以谁挂帅。譬如京剧《盗御马》以花面挂帅,《三岔口》以武生挂帅,《贵妃醉酒》以青衣挂帅,生、旦、净、丑各个行当,各有千秋,从来没有笨伯把他们排队。可笑过去在有意无意中把画种排起队来了。画种不能排队,画某种画的本人也有些问题,尤其是连我在内的旧山水画家,大道理姑不谈,单就技法而言,有人曾以斧劈皴把全国千变万化的石理石纹,不问是火成岩水成岩,画得全是斧劈皴。有人承继王石谷,从中国画到外国,全是王石谷。他落在优秀人物画之后、青年画家之后、形势发展之后,不能怪画种,应该由作者自己负责。我通过这次壮游,觉得不独反映祖国河山需要山水画,回忆革命史、歌颂新面貌,也有适合之处,广大人民本来喜爱山水画,和其他画种一样,种种顾虑真是庸人自扰。我恍然大悟,山水画大有文章可做,使我信心百倍。热爱我这老本行,还要从原有基础上倍加努力,做好这篇文章。主要关键是要紧紧抓住时代脉搏、群众观点、地方特点,再通过辛勤的艺术实践,而成为新时代瑰丽伟大的山水画。
形势发展飞快,绘画上碰到的都是些新题材,可能碰到新困难。我们到达三门峡,黄河刚清了第三日,欣逢千古奇迹,兴奋异常。过去对黄河设想,是一个浑浊险恶的黄河。今日一看,却是一个波平如镜、澄澈见底的黄河。有一位当了一辈子的老船工,忽见水清,俯视万丈深渊,空明如行天上,骇得不敢张眼、不敢上船。“圣人出,黄河清”,劳动人民就是圣人。通过“黄河清”来歌颂劳动、歌颂社会主义、歌颂党,这是山水画的好题目(当然不只限于山水画)。我们幸运地碰到这个好题目,在表现上也可能碰到新困难,单从现象上,就不易着笔。过去鬼门、神门,急湍飞溅,汹涌澎湃,还可装腔作势来骇人,现在却是平淡无奇,比江南湖沼还清。黄河究竟是黄河,不是平淡无奇,而是平淡得大奇特奇,奇在平淡。从平淡中体现奇之所在,这是困难所在,也是画家们进攻的间隙。
又从西安到延安,行经数百里的黄土高原。在我们江南人心目中,总是些荒凉贫瘠的设想。可是身历其境,这种设想不打自破。黄土高原上林木葱翠、庄稼茂盛;矿山、工厂和成群的牛羊到处可见,他们自夸为“陕北江南”。我是江南人,把陕北画成江南,毫无问题;问题是陕北究竟是陕北,尽可能地把陕北画得像江南一样的美丽,但应该充分表现陕北的地方特点又决不是江南。即以山水画皴法而论,旧画中从未见到黄土高原的皴法,现在要我们来创造新的黄土高原皴,这还是现象之一。如果从本质上表现陕北所以变成江南,其中就有妙文可做。
我幼年在书本上读到不少描写蜀道艰险的诗文,陆有剑阁栈道,水有瞿塘滟灏,都是旅客的畏途。李白的“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一句诗,深深地印入脑中,因此又有一句“老不入川”的警告,意思是老年人更吃不消。我已六十多岁,第一次长征就是入川。从西安乘了卧车,高枕稳眠,到达成都。瞥过窗外的万水千山,毕竟是雄奇的,隧道就有三百多个,想见劳动人民开凿天险异常艰苦的情况。我曾见到王晋卿的《蜀道寒云图》,当时入川,车马劳顿,历历可见,今天享受了劳动人民的劳动成果,全不知困难所在。所乘“民众号”轮船从重庆到汉口,经过三峡,平稳安逸,比家中还好。凭栏欣赏峡岸山色,根本不知道,所过之处即是千百年来由于礁滩的险恶而吞噬了无数生命和舟棹之处。今天江中明滩暗礁,都设有劳动人民智慧所创造的自动明亮的航标,打破了千百年来惯例,日夜通行无阻。把古人的出峡图,当年船夫用性命来和自然搏斗的惊险场面,与今天对照,这是不平凡的奇迹。我们怎样来画今天的出峡图,又是一个新课题。
旅途中,这类事例太多,不胜罄述。总之,江山依旧,面貌翻新,由于通过了人、通过了社会制度,所以能使锦绣河山锦上添花,收入画图,又要比真的更美。这种时代性鲜明、最新最美的山水画,在我们作品中还有距离。途中整理画稿,大家发现三个通病,一、旧框框打不破,受传统束缚,与反映现实有矛盾。二、爱多画,一幅画变了炒杂烩,主题不突出。三、主观上要“好”,丢不开手,结果弄巧成拙,腻黑脏塞。实则三病同源,唯一的良药是毛主席的文艺思想,只有深入生活,努力艺术实践,方能医好这三个病。
我要尽我余年,为社会主义文化建设搞好我的业务。这次我以六十衰翁秉着坚强意志,攀登华山峨眉高峰,途中旧病几次复发,在长沙还脱落一齿,衰老时刻威胁着我,我与自然作斗争,又与自己的自然规律作斗争,一想到给了我这个大开眼界的好机会,我登山涉水勇气百倍。许多兄弟省美术界同志们都以为我是一个青年人,一见面却是个白发老人而奇怪,这倒给我一个鼓舞。人可老,画不可老,画要日日新,永远为人民服务而搞好我的山水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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