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羞涩之苦
文/刘忠义/作家
其时,我11岁,在五台县高洪口乡河口村读高小。
有一天母亲给我稍来干粮,是4个糠窝窝。几天后如厕,多时“迟滞不下”,上课铃响,还未解决,一直蹲到第二节课后,闻潮水般涌来的同学,我上羞下涩,换一处靠墙的坑,向隅而蹲,直至第三节课后,我依然在厕,“凝眉不决”,掩面躲过可能的关注和询问(羞呢),千般努力,无可奈何,煎熬着等敲响了第四节课的铃声,我抽起裤子出了厕所。但羞于启齿请假,决计逃学。
河口村离我家10华里。那时无公路,我顺着清水河河道,彳亍向下而行。河湾田里的玉米刚刚秀缨,泛白渐红。拣起五色的鹅卵石用水洗过,更加艳丽。后来我才知道,这一年的11月5日,在距离苏联专家撤走82天后、在酒泉卫星发射中心,成功地发射了我国的第一枚东风一号导弹――而参试的工程技术人员和解放军指战员竟然也在挨饿——骆驼刺掺沙枣的玉米面窝窝蘸着盐水,也吃不饱。许多人都浮肿了!毛泽东和周恩来半年多了不吃肉,周恩来连茶也不喝了!全国都在艰苦奋斗!坠意强烈时,我就躲进玉米地里,蹲,甚至用柴棍在战略处捣咕,如此三凡五次,总不能解决。回家后,母亲给我喝了一灯盏篦麻油――那时麻油很少,我们只吃蓖麻油和花椒籽油,但直到晚上还是“攻克不动”。我记得清清楚楚,天已大黑,我蹲在厕所道上,父亲举着“油便”照明——小煤窑里窑工专用的一个鸡形铁制装置,中空,用时装电石加水,鸡头处可喷出火焰照明;鸡尾处是长柄,窑工背煤出入陡窄的夯道时往往用嘴刁着。母亲也蹲了,低眉用手抠,一点一点地抠。我困了,就半直起腰来停一会,继续蹲下,足足有一个钟头,母亲用手给我排除了。母亲指着地上的秽物说:“你看,像沙子!”
那时,早上是一两玉米面的两大碗稀粥,清得能照相,自己有什么再吃点什么。中饭是自己的干粮,糠窝窝、菜蛋蛋、豆渣、土豆、南瓜,伙房负责给蒸。第四节课一下,同学们一窝蜂地飞向伙房,生怕自己的口中食被人夺走。记号是有的——在土豆上刻了名字或拴个红头绳什么的,但错取或故意抢取的事经常发生。干粮都卷在被子里,夏日三天就起毛,没一个人舍得扔掉一个的。丢失干粮的事男女寝室里每天都会发生。“偷牛贼”的骂声不绝于耳。有几个学生是“惯偷”,被人打骂时,低眉束手眼色怯,至今历历在目。瑶子村的孙秀林,石盆口的季秀成,秋荷村的张反林,南沟瑶的张金堂,许多面黄肌瘦的小儿穷相,记忆犹新。有一天,逮住了一个“偷牛贼”,竟是一位早已做古的张姓老师。张老师是北大贤人,模样很帅,风流倜傥。好给学生改名,记得曾将南沟瑶的“改换”、“引根”分别改名为“惠梅”、“惠兰”。不信鬼神,他曾把观音庙上关老爷身上的红袍揭下来做了裤衩。张老师当时的巧言辩词曾令幼时的我愤概,可以后每每想起,只是心酸了。
天放曰:岁月悠悠未敢忘,开宗明义第一章。肥环瘦燕知微妙,仙风道骨验肝肠。庄子曾云斯有道,毛公难言此存艰。本是刻不容缓事,五谷廻路快哉乡。
二 永恒的记忆
文/刘忠义/作家
河口完小有个做饭的,叫王清和,我们那时叫他大师傅。他中等个儿,方脸薄唇,大眼虚眉,约模40岁吧。走路如风,干活利落。
伙房里有一盘炕,菜刀形,很窄,比一支单人床稍宽些。睡我和张金堂两人。我俩是伙食委员,负责称米面下锅。每早,大师傅来了我们还未起床,他一进门总是把手插进被窝说:“温温手,温温手。”说时就挠我们的庠庠,抚我们的小鸡儿。庠得我们乱滚乱叫。那时我们都不穿裤衩,赤条条地扭曲、别动、蜷缩、叠落、拍打。他笑着,一边挠一边说:“叫你不起,叫你不起!”我们眼流生泪、浑身无力了,方才作罢。然后他就生火造饭——拾柴拾炭,涮锅添水,进进出出,风风火火,一会儿屋里就冒气了。他边干活边催,我们还是不起,就说:“说起就起快快起。”边说边就掀开被窝,又要挠我们。一时,锅响了,屋里蒸气袅袅,该下米了。我们起床,按人头,一人一两玉米面,称几斤下锅后,我们上早自习去。
早晨就是这一两玉米面的稀饭,中午多半是学生带的干粮。有时也用玉米面蒸点菜蛋蛋或糠窝窝,每逢这时,他总会弄两个小蛋蛋或小窝窝,小大如梨,悄悄给我俩吃。我们心虚,只能偷吃。偷吃也没地方,伙饭里不安全,除了学生,老师们也常常到伙饭里转悠蓄吃。有一次实在无奈,我们俩只好到厕所里偷吃。
王清和喜欢我俩,更喜欢我。他三不六九地把我叫到他家里,给我做拌汤吃。白面拌汤里煮了土豆条条、豆腐条条,油煎葱花,有时还荷包一个鸡蛋。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最好最香的饭。
王清和老家是山教神的,不知道何时迁住河口。他有一儿一女,女儿叫春梅,小我三两岁,总叫我哥。儿子我没见过,七、八岁时死了。他总说,我长得与他死去的儿子一模一样。回家与我母亲说起,母亲说,他是真心喜欢你,还说想认你做干儿呢。母亲不愿意认,按农村的习俗,认了干亲,婚丧嫁娶都要走动搭礼,我已经有两个干妈了,太麻烦。渐渐地我也懂事了,就称呼他清和伯。以后我在耿镇上初中,或瑶子村看我妹妹,路过河口总要去看望清和伯。
在我当兵期间,婶死了。婶嘴唇有壑,俗称兔唇,单眼皮,话音沙哑,极善良。我每次去家,总是急急地给我做饭。生怕我饿着。我1973年第一次探家时她还活着,我去河口看望同学就住她家。清和伯后来得了中风病,我还从云南给他寄过一次药。又一年探家看他时,他给村里看店房,檐台上晒着太阳,目光迟滞,表情冷漠,唯唯诺诺。我低徊而愧,感慨良多。我1975年结婚,婚后与妻子还看过他一次,如此算来,他是1975年后去世的。享年几何,我并不记得。我知道,春梅就嫁在本村河口,我和妻子说过,要去看看春梅的,但一直也没有践行,想起来就不安。
在那饥饿的年代,清和伯与婶给了我最真诚最珍贵的爱。我去耿镇念初中了,还一样关照过我上高小的弟弟忠怀。这些,我都不会忘记。
天放曰:此时相忆笑貌近,百姓衣裳君子心。正是天灾兼人祸,恰逢国穷更家贫。先生肝肠贮锦绣,后来兄弟受宠恩。半个世纪不相忘,书出不忘坟头吟。
三 道不远人
文/刘忠义/作家
1962年秋天,我上初中了。耿镇中学,离家40华里,父亲决定送我。我们村考上三人,另有罗文华、胡德奇。三个父亲背着铺盖卷,我们空手,沿清水河逆上,走累了就坐下来,席地盘腿而坐。文华的父亲示范着说:“腿盘紧,歇得好。”腿脚反复动作,嘴角夸张,眼色盈盈。父亲寡言而笑,贪婪地吞吐着小兰花,头顶的烟雾袅袅而欢欣。石盆口至耿镇的公路大概1968年才通车。三年里六个假期,往返我们都是步行。三年后,我到五台城上高中,离家55华里,公路是有了,也没坐过一次车。那时我们的伙食费是一月六元,票价是三毛,是一天半的伙食费呢。从家到校,爬上鸽子岭后就走过40里了,常常是脚指上的血泡也撞破了,生致致地痛,饿得腰儿弯弯。可从没觉得苦,记忆里全是快乐。求学之路,我并不是最远的,最远的要数孙计生、白贵良等同学了,有一百多里呢,也从不坐车。
最豪爽和快乐的是一次夜行,从耿镇回家。一学期四个多月,第一次这么久远离开父母,放寒假了,归心似箭!记不得是怎么相约和几时上路,也记不得确切的人名和确定的人数,只记得是一大群!耿镇以降、清水河下游可能村村都有,最远的是杨安和、白双秀等陈家庄乡周边的学生了。
一群学生,一河冰,一河风。风号着,豪爽而凌咧,先是顺风,乘风在冰上滑行。夜漆黑,冰面上黄土隐隐,小跑几步,半蹲了身子,打一个滑串,摔倒了,两眼生泪。一河呼唤,一河笑声。仰望夜空,星河灿烂,豪情满怀。先驱者的滑串抹去了冰上的黄土,冰新且亮,后来者的滑串更猛烈也更迅疾了,摔得也更惨重些——“铛”的一声,后脑勺着地,只觉得后脑勺里“针、针、针”作响,双眼直冒火星。手背一揉,眼睫毛上硬硬的全是冰霜。后来我常想,农家的孩子头耐,得不了脑震荡。一时,不记得是谁提议了,说要“等一等”,等齐了,黑蔟蔟一片,一群人集合了,要唱歌。“来吧来吧年轻人,”只记得这一句。还有一首是“我们是草原的雄鹰,飞翔在草原上,把青春献给包钢。”夜空璀璨,群山默然,我们热血沸腾。到河口村时,变成了逆风,吹得睁不开眼、出不了气,张大了嘴换气时,大风却不失时机地往肚子里灌,灌进了气管,岔了气,灌进了肚子,透心凉。那时戴有耳朵棉帽或皮帽的极少,单帽易落,许多人“帽子、帽子”地叫,却是再也逮不住了。风吹在腿上、吹在身上,衣裳贴骨了,向是无数只无形的手在捏你,同学们三三两两扭在一起,咧且着前行。进了村,我家的大门还未开,正叫时,听到院子里水桶和扁担钩子的“光铛”声,我知道,父亲要挑水了——清水河特惠我村,入村时河道辗转蜿蜒到了南山根底,中间冲积成一片上百亩的水田; 冬天要到南山底的老棺崖处破冰取水;因此家家户户要早起挑水的。
开了门,父亲看了看我又抬了头看天,说:“走了一夜?”我顺着父亲的眼睛,也去看天:东方微呈鱼肚白,几个固执的星星还在隐隐闪烁。进了家,母亲心痛地浑身抚摸,才发现,我右腿膝盖上有个口子,一条裤腿上的棉花全飞了。
许多年以后才知道,这一年10月至11月间,中国对印度自卫反击,并大获全胜。
天放曰:快哉此风天地动,敢问宋玉是雌雄?鲁阳轻挥戈返日,共工怒碰地陷东。海枯自有填海鸟,天破岂无补天丁。古人幽默我浩叹,叔向贺贫非矫情。
唐声晋韵编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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