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的谜语中说“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点明她的炫煊不长久,死亡来得很快。于是有读者猜测,元春是因参与政治斗争,而被皇帝杀害。甚至更有甚者,直接说元春谋反,失败被杀。
这样说话,显然忘记了作者的写作背景。无论有多少人争论《红楼梦》的原作者并不是曹雪芹,从八十回文稿中分明可以看出,作者一定是经历过由富到贫的急剧变化、从官宦之下沦为贫寒之门。“犯官之后”,可以确定是他的身份。
再者,《红楼梦》成书年代,是在乾隆年间。而康乾之世,是中国“文字狱”最盛的一段时间。罪臣之子写一部明显带有自传色彩的书,却把书中人设置为“谋反”“政治斗争”,他是不是不想活了?
可以确定,在原著中,绝对不会出现谋反或者宫斗之类的情节。所以元春的“暴毙”,就很耐人寻味了。
其实不光元春的死,就是封妃,在贾府中人看来,也是非常突兀的。太监传旨,叫贾政入朝,“贾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不住的使人飞马来往报信”。要知道贾府上下,已经在京城居住多年,又有一个女儿在宫里作“女史”,但是皇帝一道旨下,全下惊惶恐不安。可见平时,贾府极少受到皇帝的直接召见,政治上早已经边缘化了。
有人分析贾府的惊惶,与秦氏的丧事有关。这纯粹是胡说。秦氏的丧礼至少经过七七四十九天,丧礼完毕王熙凤又与老尼姑净虚“弄权”,派来旺儿去长安县找关系,约定尼姑“三日后往府里去讨信”,已经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了。
这段时间,宝玉一直跟着凤姐在一起。回家后“见收拾了外书房,约定秦钟读夜书”,秦钟生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然后再接上“一日正是贾政的生辰”,这是紧承秦氏丧礼的事吗?由此来判断二者有因果联系,未免也太牵强了吧?况且如果贾府真的为秦氏而不安,又怎么会在贾政生辰时“齐集庆贺,热闹非常”?
事实上,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以来,一直到十六回元春封妃,贾府上下,根本没有一个人提到元春一句。这个被送进宫里的女子,并没有马上获得“圣宠”,而只做了个女官或者低级嫔妃,不能给贾府带来荣耀,于是早就被家人抛在脑后了。
只有“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之后,皇妃的身份,为贾府增加了荣耀,元春才又重新回到大家的视野。即使不能见面,也时时提起。而对于她在宫廷之中的奋斗、挣扎、邀宠、受辱,完全没有人去关心关注。
冷子兴说过,贾府“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恰当地概括了贾府的生活态度。这边王夫人已经大出打手、逐晴逐芳逐司棋抄检大观园了,那边贾母还在“看着多多的人吃饭,最有趣的”。至交甄家被抄了家,贾家却是“咱们别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们八月十五日赏月是正经”。
如果说,贾母已是老年人,可以混一天是一天,到两眼一闭就撒手不管,正当壮年、身为族长的贾珍又是什么态度?贾蓉听说王熙凤偷出贾母的东西去当银子,贾珍却不相信:“那又是你凤姑娘的鬼,那里就穷到如此!”也许在这时候,贾蓉听到的还是谣言,但不久以后谣言成为事实,贾珍也还是不知道、不相信——或者是故意不肯知道、不肯相信罢了。
探春的改革受到诸多掣肘不说,即使完全实施,也主要局限在大观园中。而大观园仅仅是贾府的一个花园、一个别墅。即使大观园中每年能够节省出几百两银子,还不够贾母过个生日“几千两银子都使了”!
林之孝倒是看出问题:“人口太重了”。除了养活这许多奴才的费用之外,还有假公济私、监守自盗。要不然赖大家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花园、楼房厦厅,还能给儿子赖尚荣捐官?贾蓉捐个“五品龙禁尉”花了一千二百两,这还是看面子减了三百;赖尚荣先捐官、又选出出来、作了实授州县官,要花多少?而赖家并不是倾家荡产给儿子捐官,实力之雄厚,可见一斑。要说他没有假公济私的成分,你信?
可是林之孝“天聋地哑”“锥子扎不出一声儿来的”,好容易向贾琏提出建议,被贾琏以“恐老爷伤心”为由,轻轻拒绝了回去,以后也就再不提了。
贾府的财政已经吃紧到入不敷出、当当过节,而上下人等,还在一味高乐、纵情寻欢。这样的家庭,这样的人,怎么会有政治上有所图谋?又怎么会有“谋反”这样高风险的政治投机?他们甚至对元春努力、奋斗、牺牲为家族换来的荣耀,都毫无预知。那么,元春封妃之后,贾府尽享“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繁华,又有谁会惦记着元春的奋斗、挣扎、心力交瘁?孤独地、默默地、长久地承受苦痛,到自然死亡的时候,又有谁会预知元春的油尽灯枯?
只有元春死讯传来,贾府才会惊觉,最后的、最大的政治靠山,竟已轰然崩塌;贾府的败落崩溃,竟已迫在眉睫。但已无人挽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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