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剩余的生命只能以小时计算的最后时刻,计秋枫教授想到的,是他一声挚爱的友朋,他乐此不疲的兴趣爱好,他的人生追求和理想境界。
作为生命个体的计秋枫,已经化作青烟,托体同山阿,可他那句“现在恳请大笑三声,送我上路”,笑中含泪,泪毕而笑,大概会成为中国文人豪迈、乐观、启人深思的精神象征,永远留在人文教育的历史上。
沧海三声笑,滔滔两岸潮。
这位英年早逝的历史学家,
临终前上了一堂最好的人文课
文 | 群学君
一
12月22日正午,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李力老师在南大教师微信群“南大茶楼”里,上传了一段文字,这是两个小时前在南京大学计秋枫教授的告别仪式现场,由他的夫人代替逝者,一字不易地读给全体来宾的一封诀别信、感谢信。
这段只有短短七八百字的小文,是56岁的计秋枫教授在失去意识之前,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在手机上敲出来的。
以下的答谢由敝人亲笔书写,仅仅是让我亲爱的妻子代读,倒不是敝人到死还要强,而是因为我深深感到,我自发病到现在两年来,无数来自亲朋好友的关心、关怀、关爱,让我无以为报,既然还有一点时间,不妨我自己写一个答谢词。
不是我矫情,我一直有个捐献眼角膜以报答亲朋好友对我诸多关爱的遗愿,但我后来在百度上发现有三例接受癌症患者器官捐献的病人得上了癌症,我也只能做罢。但如果百度上的又是谣言的话,那就赶快请相关机构让我在羽化之前留下一对对社会有用的器官来。
……
我偶尔反想,觉得自己一辈子唯一的长处是以赤诚之心待人,竟稀里糊涂地结交了不少知己。古人云人生一世,知己二三,朋友七八,足矣!我的知己何止二三、朋友何止七八?
敝人虽滴酒不沾,却从酒中悟出些人性:朋友犹如酒香,越久越醇,从七十年代的中学同学,到八十年代的研究生同学,就犹如亲兄弟一般。一些巨能喝酒的、或一些像我一样不会喝的,只要志同道合,一样可以成为知己。
……
尊敬的朋友们,计秋枫现在恳请大笑三声,送我上路!
很快,这封信传遍南京大学,再后来又跨出校园,在互联网上迅速传播开,引起无数人的泪目和致敬。人们感叹的,不仅仅是一个正值壮年的优秀学者的猝然离去,更是一位学人在生命最后一刻,竟然能够把他对人生、友情、事业乃至对死亡的感悟,用这样一种积极、乐观、幽默而温馨的方式,留给了全世界。
计秋枫教授生前,曾和他的同事们一起,翻译过不少西方人文通识读本,而在他生命最后一刻,又用这种独特的方式,给人们留下最简短,却又最深刻的一堂人文课。
这就是,一个人该如何面对自我,面对他人、面对人生,乃至,如何面对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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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秋枫教授翻译的《人文通识课》系列
二
计秋枫做过南京大学图书馆馆长,也做过政协委员,不过他一生的底色,是一位历史学教授,这是计秋枫一生恪守的学人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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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秋枫教授
计秋枫的老师王绳祖先生(1905-1990),是中国国际关系史学科开创者和奠基人之一。王绳祖先生从上世纪30年代开始,就在金陵大学历史系任教,专攻欧洲近代史,此后又负笈牛津大学,学养极深,他的硕士论文《马嘉里案和烟台条约》1940年由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这是历史上第一本在牛津正式出版的中国学者的历史学学位论文。改革开放以后,王绳祖先生开创中国国际关系史学科,向来重视对历史学科的基础研究。所谓名师高徒,计秋枫治欧洲史、国际关系史,从来以严谨负责著称。
仅以学术成果的数量而言,计秋枫身后留下著作四五种,译作六七部,论文数十篇,似乎不是高产的学者,但他“将一片丹心汗青应用于国际关系和国际关系史的研究之中,以人为镜,以史为鉴,治学和做人可谓互为镜鉴”,因为历史学的扎实功底,他的国际关系研究“显得愈发铿锵有力,无论是中国历史还是世界历史,沉迷于内绝非因其虚拟的纵横感,而是镜鉴感”,这恐怕才是对一个真正的学者最高的褒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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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秋枫教授最后之著作
计秋枫当然有“成为良史”的期许与自信,在诀别信里,他这样写道:
病后我严肃地对家人说,以后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不要夸说我的什么学术成就,因为仅在南大范围内,比起我的好友孙江、张凤阳等诸公的成就,我简直是不值一文。如果一定要比成就,那我倒愿意与秦始皇李世民相比,因为秦始皇49岁就挂了、李世民51岁也就finish了,而我居然比他们多活了若干年。呵呵。
他提及的孙江、张凤阳诸教授,固然是今日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领域最具影响力的学术中坚,而计秋枫自己跻身著名学者之列,也绝不逊色。至于将自己与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相比,当然是幽默的自我调侃,却依然可见历史学家的襟怀与眼界。
相比而言,因为专门研究人类文明的历史进程,鉴往知今,慎终追远,历史学家们俯察世事,反观人生的时间尺度,往往比寻常人要更长些,他们常能跳出眼前一时一地、一城一池和狭隘的自我中心的小圈子,进入更为广阔的人文视界。
汉朝人说,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从这个角度说,一位良史的意义,其实并不小于一位伟大的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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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秋枫参与翻译的史学名著
三
在如今“成果导向”的大学教师评价体系重压之下,计秋枫对“教书匠”本分的恪守,更令人钦佩,据他的学生和同仁说,计秋枫是国际关系史学科为数不多的“化枯燥为风趣,化腐朽为神奇老师之一”。为人师不仅仅要授业解惑,首要应做的是“传道”,而计秋枫这一点是做到了的。
2016年,当时还是南京大学大四学生的王建一和社团同学发起“DIY研读研究系列课程”。王建一记得,当时联系了十几位老师,只有六位同意了配合上课,其中计秋枫的反应给了他们惊喜,问了他很快就说了“我同意”。王建一觉得计秋枫很支持鼓励学生的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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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秋枫在DIY教学课堂上
据当时参与DIY课程的一位学生说:“计秋枫教授是最早支持我们开课的六位老师之一,在跟老师前期筹备课程的过程中,甚至觉得他对于这门课的期待要更胜于参与课程的学生。也是在计老师在课程中不断的精进,让我们觉得在本科四年生涯能有如此经历实在是难能可贵。印象最深的是他邀宋黎明老师来一同以对谈的方式为我们授课,这种讲课方式可以说是高教界难得的新尝试。”
也有学生觉得遗憾:
那大概是个秋天吧,为了配合每个人的时间,课总在周六下午。七八个同学围坐在图书馆五层的会议厅,听计老师讲马可波罗,讲传教士,讲鸦片战争,讲近代外交。偶尔也点我们轮流翻译论文。我是七八个同学中少有的理科生,学得不好,经常迟到,作业敷衍。有几次去计老师办公室请假,他不是坐在办公桌后的转椅上就是站在窗边,无一例外都在抽烟,总是含着笑说没关系。他那时候讲,很久没给本科生上小课了,现在的孩子们太忙,能花在一门课上的精力不太多。现在想来很遗憾……
不过,计秋枫教授本人,不会遗憾,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心心念念的,还是自己的学生:
我要特别感谢这么多年来我指导的百名硕士博士,我本人既无多少学问,也称不上严师,但这么多年来他们从未忘记我这个导师,多位评上三三三工程或正教授、副教授的学生,总是在第一时间给我报喜,让我高兴。尤其是在我生病期间,来自国内外的学生一有机会就来看我。这让我32年的教书匠当得太值得!
在这样一个喧嚣吵嚷的时代里,这样的敦厚与耐心,实在可贵。而反过来,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则是一个以教师为志业的学人,所能够得到的最高褒奖。
计秋枫曾为他的老师王绳祖编过一本纪念文集,书名是《硕学清操》,“硕学”说的治学,“清操”说的为人,在这两点上,计秋枫无愧于乃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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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瀛泉、计秋枫编王绳祖纪念文集
四
其实我最想说的,是计秋枫对待死亡的方式。
北京大学教授王一方讲过一件事,
还有一个老人,已经96岁。去医院检查后,非要医院给个说法。王一方只好实话实说:“你可能不行了。”老人火冒三丈,要打王一方:“说话不吉利。”在中国人的观念里,死是一个很忌讳的词。平日里,大家一般不会讨论死亡这个话题。我们是一个没有死亡准备的民族。
白岩松说:“中国人讨论死亡的时候简直就是小学生,因为中国从来没有真正的死亡教育。”
比如说,对于危重病人,我们过去所有的医疗科技,包括家属在内,所有的关注重心都是“病”,如何了解这种病,如何治好这个病。这没有错。可是如果明知这个“人”已经是绝症晚期了,这个人生命只有几个月了只有几十天了只有几周了只有一天了,我们还在研究病、研究偏方、研究CPR、研究是不是要吃灵芝穿山甲,这太可笑了。
他的一生有没有意义、他的恐惧和无奈是什么、他是不是宽恕自己接受自己、他的心愿和遗愿,这才是生命最后阶段应该关心的事情。
我们中国人从小接受教育说未知生焉知死,子不语怪力乱神,从生下来到临终,从来没有人告诉我们死亡是什么,从来没有学校给我们进行过生命教育死亡教育,死到临头,我们还在以科技的名义,实施科技的暴力。
在生命的最后阶段,科技应该让位于人性,全部用于抢救时间不如留出充分的告别时间,这应该就是hospice的意义,舒缓医疗的意义,生命关怀的意义。学会认真地、深情地、温暖地告别,是一种能力。
2012年,心理学者陆晓娅在北师大开设了“生死课”,教导学生认识死亡,认识生命。她曾对记者说:我什么要开设“生死课”,就是想通过讨论死亡,帮助学生找到热情所在。人到了一定年龄,就要对人生负起责任来,需要去寻找能够让你燃起热情的东西,找到自己参与世界并在其中感到价值的方式。”
关于活着这件事,死亡是最好的老师。只有真正理解死亡,才能明白生命所赋予的意义。这就是死亡教育的最大意义。
在剩余的生命只能以小时计算的最后时刻,计秋枫想到的,是他一声挚爱的朋友,他乐此不疲的兴趣爱好,他的人生追求和理想境界:
我偶尔反想,觉得自己一辈子唯一的长处是以赤诚之心待人,竟稀里糊涂地结交了不少知己。古人云人生一世,知己二三,朋友七八,足矣!我的知己何止二三、朋友何止七八?
作为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我今天要发个宏愿,到了那边,立刻去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恭候着我这边的知己好友过来,以掼蛋为主,辅之以谈经论道。当然,我是会有充分的时间去精挑细选这样一个地方的,有时或会沮丧,都五十年、六十年了,还不来,是把我忘了吧?而且,那么多年后,江苏人还打不打掼蛋都难说了。不过,不是我吹牛,什么样的牌,我是一学就会。
作为生命个体的计秋枫,已经化作青烟,托体同山阿,可他那句“计秋枫现在恳请大笑三声,送我上路”,笑中含泪,泪毕而笑,大概会成为中国文人豪迈、乐观、启人深思的精神象征,永远留在人文教育的历史上。
沧海三声笑,滔滔两岸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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