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派的另一巨头,自命为继承袁世凯之地位的段祺瑞,也是袁的一个化身。他生平最看不起两张—张勋和张作霖,偶然提到他们的名字便连连跺着脚骂人:“他们是什么东西!”可是他现在隐然为“袁世凯二世” 了,因此他的心理起了重大的变化,想学袁利用张勋的故智,在冯、段争北洋领袖互不相下之局势下,利用他掣冯的肘,在西南声势夺人的局势下,利用他对抗西南。
段又深恨岑西林,岑命李烈钧率滇军入粤驱走勾通北洋派的龙济光,他不知动过多少次的肝火。他想继承袁的武力统一政策,曾密令四省会“剿”李,曾派徐树铮参加徐州会议,想利用九省联盟作北洋派平南的武力。
段内阁的武力统一政策比袁执行得更彻底,命吴光新驻兵岳州以扼湖南咽喉,杨善德带兵入浙扩张北洋派的地盘,同时利用龙济光牵制两广,利用刘存厚牵制川滇,意在分化西南的实力。
那时候张勋正想利用另一袁扩充他自己的势力。他对冯既疏远,不知不觉与段接近起来。他通电骂岑西林,骂李烈钧,愿为龙济光的后援。不过叫他离开徐州,带兵到广东去援龙是万万做不到的,他只想说几句硬话表现他盟主的八面威风;而广东的滇军也不是口舌所能骂得退的,恰好上海破获运土案涉及岑系国民党籍司法
总长张耀曾,九月十三日督军团便借这题目向西南政客及以国民党为多数党的国会开了第一炮,其电文要点如下:
……如以勋等所言为是,请即日罢斥司法总长张耀曾,即交法庭公开审判以谢天下。如以张耀曾所行为是,即请立罢勋等之职以谢张耀曾。倘政府仍有为难,即请将勋等与张耀曾一律罢斥以平其气。……坐衣冠于涂炭,勋等所不屑为,甘缄默以终身,勋等所不忍出,敢援匹夫有责之义,不辞武人干政之嫌。期在必行,伫候明训。……张勋、倪嗣冲、姜桂题、张作霖、冯德麟、孟恩远、毕桂芳、许兰洲、王占元、张怀芝、赵倜、田文烈、李厚基、田中玉、杨善德。
这篇得意文章向北政府示威是假的,骨子里是对西南挑战的一道哀的美敦书。可是一个督军要辞职,北政府尚且吓得手忙脚乱,何况这许多督军和候补督军向之联名总罢工,是多么严重的一个问题。本来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司法总长,用不着组织联军来示威,段为责任内阁,为维持政府威信起见,应有赫然震怒的表示,如其不敢怒,应有引咎辞职的表示。不料他表面发怒而私心欢喜,因为骂国会和西南政客正中他的下怀。
一炮放响了,九省联盟马上扩大为十三省区联合会于九月二十日在徐州开会,正式推戴张为盟主:“以后遇有要事可由张上将军代列名,再行通告各省。……国会如借故扰乱与一省为难,本团体当联合声讨。……本团体不得已用兵时公推领袖为总指挥。……各方如破坏统一或对政府有非理之要求者,本团体即以公敌视之。”
除西南五省通电痛斥督军团嚣张作乱,张耀曾通电要和他的贵本家对簿公庭之外,政府和国会都不敢惹他们。所以他们越闹越凶,竟于九月二十二日议决:(一)解散现国会,废止旧约法;(二)罢斥西南派唐绍仪、孙洪伊、谷钟秀、陈锦涛、张耀曾五总长;(三)段如辞职,即推徐世昌继任总理。前二条排斥国民党是段所乐闻的,后一条竟然弄到玩火自焚的地步,可见段、张之间只有互相利用的关系,绝无真诚合作之可能。
根据当时的看法,督军团的大部分都属于以段为领袖的北洋派中之皖系,他们唯盟主之马首是瞻,连自己的领袖也认为无拥护之必要了。所以我常说所谓北洋派仅为乌合之众,谈不到团体行为,打硬仗和忠于个人都非兴趣之所属,只有互相勾结和保全地盘是他们的共同目标。
九月二十五日他们联合了更多的人对新任命而未到任的外交总长唐绍仪施以更猛烈的抨击:“倘命唐氏就职,今后外交部一切文电,概不承认。”列名者有张勋、冯国璋、王占元、李纯、倪嗣冲、张作霖、孟恩远、郭宗熙、毕桂芳、许兰洲、曹锟、张怀芝、赵倜、田文烈、李厚基、张广建、田中玉、杨善德、卢永祥、陈光远、李进才、李长泰、张敬尧、范国璋、蔡成勋、张永成、张树元、王金镜、鲍贵卿、唐天喜、施从滨、徐占凤、陆锦、杨以德等。
声势如此之大,气焰如此之高,其一切主张如此之荒谬绝伦,不独北政府为之吓倒,连老百姓也莫不担心他们究竟把国家引到哪一条路上,是否藩镇之祸将复见,但是大帅的威风吓不倒当时的洋旗报。《英文楚报》除造了“袁世凯尚在人间”一段谣言之外,又有《论张大帅》一文略云:帅年六十有三,而发未白。有西人自津浦车南下,见兵士二人据头等座,旁若无人,询以有头等车票否?兵士岸然答曰,有!乃举其大辫,此即若辈之车票也。且此票变化万端,入肆购物则为钱票,入戏院则为戏票云。
段看见张的举动愈出愈奇,公然有与之争北洋派领袖的野心,而且他两人的利害渐不一致,不由不勾起他的旧恶感来,除声明张的一切行动与之无关外,一天在阁议席上公开报告:“项城将咽气时,张勋要带五千人马进京。我打电报给他,你敢来我就打你。我又打电报给冯华甫,倘张勋敢于胡闹,请他出兵夹击。”段的态度一步比一步不客气,九月二十九日以大总统名义下令如下:近有少数人,或组众集会,凌越范围,或隐庇逋亡,托名自固。甚至排斥官吏,树植党援,假爱国之名,实召亡之渐。……若仍不顾大局,一意孤行,国法具在,本大总统不能不筹所以善后也。
但是段并无彻底制止武人干政的勇气,同日准外长唐绍仪辞职,便是对督军团打一耳光抚摸一下的双重作用。唐本来是不肯干的,黎总统苦口劝他“出山共维大局”,他才勉强动身北来。段却错认他是来抢内阁总理的,乃用借刀杀人之计,牺牲他以平督军团之忿。
该电列名的有巡阅使、督军、省长、师旅长、镇守使、警务处长,堪称包罗万象。如果分析一下,有些随声附和,有些事后才知道,只有盟主为实际的独裁者。当签字的一刹那,江苏、湖北[注释]、江西三省代表都说了一句“要请示长官”的话,倪嗣冲便跳起脚来说:“你们不敢代表,就让我来代表他们吧。”即提笔为之代签。后来冯国璋等通电否认列名是长江三督另成一系的先声。
一个粗犷武夫俄然变成了督军团的独裁者,他得意忘形之余,莫说北政府不在他眼下,西南不在他眼下,连参加同盟的各省盟友也都不在他眼下。他个人的意见就是团体的意见,莫说事前不征求盟友的意见,如果事后有一个盟友的同意电报到迟了一步,他就骂那个盟友不够朋友,侵犯了他盟主的尊严。
一次他假借名义发表了一项主张,各省盟友纷纷浮起一片“实获我心……唯我帅之马首是瞻”的颂扬声。他查出少了福建督军李厚基的一件,不禁拍案而起:“李培之什么东西!”这消息早有人密告李,吓得李急忙来电谢罪,怪他的秘书不该耽误了发电时间。后来选举副总统的时候,张命各省盟友通电为徐世昌捧场,李的回电说:“我看与其拥戴东海,不如拥戴我帅的好。”
各省武人爬到督军地位的一色都取得“帅”字的尊称,这也是前清督抚称帅的遗风。帅而够得上冠以“大”字的只有盟主张上将军一人。盟主的威风越大,除长江三督不买他的账之外,各省盟友渐渐沦为他的奴才,常有这类的电文向之献媚:“咱们以后再也用不着开什么会,经过什么表决签名的手续了,敢烦我帅毅力主持,咱们无不一致服从。”同日段以总理名义电禁各省开会干政。
那些“唯大帅之马首是瞻”的武人,因“朝廷赫然震怒”,又都吓得有罪抬不起头来,纷纷电呈“遵令不再开会”了,九月下旬他们如鸦兽散,徐州仍然变成了张大帅的一座孤城。但段实在软弱得太可怜,不于此时收回已坠之威信,且派阮忠枢、李经羲南下慰问张,这又是画蛇添足之举。张一面电辞皖督,一面通电发牢骚,有“去河北贼易,去朝廷党难”之句。他看透了段是不足深畏的,其“隐庇逋亡”如故,除薛大可、顾鳌外,连那个杀宋教仁的主使犯洪述祖也在徐州为座上客。是年十月新任陕西省长李根源路过徐州,张向之大谈其三不做:“我姓张的不做总统,也不做总理和总长。”
国会议员鉴于政府之能立威,才敢于对徐州会议提出一片质问书。张又有电谓:“部下健儿阅报后,要入京面较曲直,然后待罪阙廷。”十一月二十二日张在徐做寿,贺客有阮、李等,收到寿仪四十余万,仍然不失其“诸侯之长”的阔排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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