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先生像
王丹誉:梁启超为何给政敌立传
近读中国言实出版社新版推出的梁启超著《李鸿章传》,深有别开生面之感。
大清光绪二十七年九月二十七日(1901年11月7日),李鸿章溘然长逝。“合肥之负谤于中国甚矣”。李公一生功过是非众说纷纭,天下鼎沸之际,急需一部公正的传记为其作盖棺定论,也给天下万民以交待,给千秋史册以烛照。
多种版本的《李鸿章传》应运而生,唯梁启超著《李鸿章传》独占鳌头,被誉为“二十世纪四大传记”之一,成为日后《清史稿》等清史特别是晚清史书的重要来源。该书成功之处很多,主要是作者抓住了传主的李鸿章独特身份和传奇经历,能把传主置于特定的时空条件来观察,从而给其以人文关怀。作者从晚清中国政治与传主有着千丝万缕联系来破题开笔,“自同治元年以迄光绪二十七年,凡四十年间,李鸿章无一日不在要津。”四十年的中国风起云涌,皆与传主沉浮起落息息相关。正如作者所言“四十年来,中国大事,几无一不与李鸿章有关系。”因此,该传又名《中国四十年来大事记》。披阅全书,即阅尽同治元年(1862年)至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四十年间中国政治的政治风云,领略晚清重臣李鸿章的风雨人生,更感悟到作者梁启超先生的天下家国情怀。
中国言实出版社版《李鸿章传》立体封面。
梁启超作此传出乎常人意料
作者在该书的《序例》第六条中记述:“著者与彼(李鸿章),于政治上为公敌,其私交亦泛泛不深,必非有心为之作冤词也。”的确作者与传主,无论人生经历、阅历,还是政治观点,政治立场皆大相径庭。作者一生多艰,维新求变,是万变不离其宗的改良派。传主一生显赫,出将入相皆为力挽狂澜,终为“贤相良弼”。
以1901年作此为界,传主终年78岁,二人相差49岁,同世际遇29年。作者的当时的身份是清廷通缉的维新派流亡领袖,而传主则是最受朝廷倚重的肱股重臣。从人生经历看,作者青年时代追随康有为倡导变法维新,“戊戌变法”失败后流亡日本,此书是他逋日第三年所作。后期,作者先在日推动立宪,辛亥革命之后与袁世凯合作,担任袁政府司法总长等职;后来,又反袁称帝、批判张勋复辟,入阁段祺瑞政府。他还倡导新文化运动,支持五四运动。而传主李鸿章比一介书生出身的作者的经历更复杂,阅历更丰富。他师从晚清重曾国藩,进士出身又投身湘军,在震压太平天国起家,先组建淮军,后兴办洋务,建成了当时亚洲最强大的北洋海军。特别是“戊戌变法”中,他虽出访督河,而他的北洋党羽袁世凯等却极力支持慈禧为首的后党,而打倒了梁启超等人拥护的光绪为首的帝党。官至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授文华殿大学士,曾经代表清政府签订了《马关条约》、《辛丑条约》等条约。因庚子之难(1900年)流落西安,尚未回銮的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闻奏李鸿章去世,两宫“哭失声”,降旨颂功、晋爵、赠谥、立祠、礼葬,皆以人臣极礼,真可谓极尽哀荣。
反过来,又是在李鸿章代清政府签订最为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墨迹未干,全国一片唾骂“卖国者秦桧,误国者李鸿章”之时,却是由梁启超来为其立传,真是出人意料之外。但是回过头来,如果审读任公(梁启超)毕生严谨为学治史,和他博大的天下家国胸怀,这又在情理之中。就连作者自己也认为此举是“取祸梨枣”,但作者更自信“合肥(李鸿章)有知,必当微笑于地下曰‘孺子知我!’”
李鸿章像
梁启超是在极度困难的情况下的作品
“恨时日太促,行箧中无一书可供考证。”作者本人系朝廷通缉的要犯,“戊戌之变”事发突然,仓促出逃,亡命天涯,流亡海外,能随身所带者可以想像,真是没有能供查阅参考的任何资料。
再则从传主去逝之日(光绪二十七年九月初七)到该书完稿之时(即作者于传前《序例》落款之时:光绪二十七年十一月既望)前后仅29天。即成书,正文12章、序例1篇、附录4篇,洋洋十余万言,波澜壮阔,大气磅礴。主要依靠作者博闻强记的天赋和严谨治学的功力而完成。
作者是在世人对李鸿章的唾骂声中,顶着重重压力,仗义执言,秉笔直书。因为作者认为“以常人而论非常人,乌其可也”“故誉满天下,未必为乡愿;谤满天下,未必不为伟人。”他这所以为李公作传“吾敬李鸿章之才,吾惜李鸿章之识,吾悲李鸿章之遇。”
对于世人所骂“丧权辱国”是李鸿章最主要的罪名。梁启超在传中则以史实替传主澄清。如在《马关条约》谈判中,李鸿章“辩论移时,不肯少让,乃更议暂搁停战之议”。李鸿章遇刺之后,日本天皇和全日臣民,深感愧疚,遂允许在以前无争议的协议上签字。作者在书中对此评述为“口舌所不能争者,藉一枪子之伤而得之。”就在遇刺的次日,有人看到沾满李鸿章鲜血的朝服,感叹道:“以此血报国也!”朝廷得知李鸿章遇刺,就派其子李经方为全权大臣,意在代理主持马关和谈。而李鸿章仍“虽创剧偃卧,犹口授机事”就连为他治病的医生都看不下去。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大清光绪二十七年九月二十七日(1901年11月7日),毕生力扶晚清将倾大厦而灯枯油尽的李鸿章在北京贤良寺撒手人寰。作者首先在传中客观地记录了传主的病因、大渐之因、死亡的直接原因。自光绪二十七年七月二十五日(1901年9月7日)《辛丑条约》签订之后整两月,李鸿章这位年近八旬的老人“忧郁积劳,已乖常用度”。再则,“本年以来,肝疾增剧,时有益怒,或如病狂。”加上,连日以来俄国公使为签订《中俄密约》对奄奄一息的李鸿章仍横加恫吓逼迫,当听到徐寿朋(外务部左侍郎,李的议和助手)死讯,“遂以大渐”。可恨的是李公弥留之际——逝世前一小时,“俄使尚来促画押云”……如此种种终致李公“遂瞑焉长逝”。临终未尝口及家事,惟切齿曰:“可恨毓贤(满洲贵族,随慈禧、光绪逃往西安,后因贻误回銮被斩)误国至此!”又长吁:“两宫不肯回銮”。 从此中,可以真切感受到传主当时身心遭受的巨大痛苦和残酷折磨。
书中,还从细节之中讲述,传主励精图治“服官四十余年,未尝因病请假”,雷厉风行“案无留牍,门无留宾”;每日五点即起,每晨必临《兰亭》百字的良好习惯,以及视洋人为市侩,“尤轻侮之”等细节皆令人耳目一新。
梁启超是把传主纳入历史时空中进行审视
作者在记录李鸿章出将入相,叱咤风云,突破了中国传统人物传记流行记事,不加论赞,而是大胆借鉴西方,记述其文治武功、内政外交、得意失意、功誉谤过、显赫投闲等多层面的立体展示。“此书全仿西人传记之体,载述李鸿章一生行事,而加以论断,使后人读之知其为人。”在传中,作者特意把传主纳入历史时空中与历代同类人物、东西列强相将、师友同僚、敌人对手,皆逐一相比对得失,甚至用太后和皇帝对其评价,如此种种来全方位、多角度、跨时空讲述一个真实的李鸿章。
作者在该书《结论》章中,专门开一篇《李鸿章与古今东西人物比较》,分别历代贤相名将,如霍光、诸葛亮、郭子仪等,师友同僚如曾国藩、左宗堂、张之洞等,奸相权臣如秦桧、袁世凯,敌手李秀成、伊藤博文等,东西列强将相及至总统,如俾士麦、格兰斯顿、井伊直弼、爹亚士等人十六位历史人物比对得失,校正曲直。或以历史风云来评论“李、俾、格并称三雄”,“或有称李鸿章为东方俾士麦者,非谀词,则妄言耳”,或以国情评说“日本之学如伊藤者,其中辈不下百数;中国之才如鸿章者,其同辈中不得一人,则又不能专为李咎者也。”特别是把传主与敌手李秀成作比,抛开其政治立场而言之“二李皆近世之人豪。”,作者也果敢断言“今日之群僚中,其资望才具,可以继鸿章之后者,舍袁殆难(得)其人也。”种种论断已被当日及日后的历史所逐一验证。
功过是非皆出史实真迹,并经作者悉心比对。此外,在第二章《李鸿章之位置》中,列举中国历代将相有姓名者三十人,名词指代者亦多处,皆与李比较。凡此种种作者皆信手拈来,让人读后不辩自白,泾渭自分。
因庚子之难流落在外的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行在政府得电报(李鸿章死讯),深宫震悼。”次日接到的上谕中,高度评价李鸿章,“器识渊深,才猷宏远……匡济艰难,辑和中外,老诚谋国,具有深衷。”并“予谥文忠,追赠太傅,晋封一等侯爵,入祀贤良祠,以示笃念荩臣至意。”慈禧太后还称赞李鸿章“再造玄黄”,著赐帑银五千两治丧。在京师、原籍和立功省建祠10处,由地方官员定期祭祀。获此殊荣恩誉者整个清代267年间的所有汉族官员京师建祠者仅李公一例。
醒世警句,金玉良言,书中比比皆是。“自李鸿章之名出现于世界以来,五洲万国人士,几于见有李鸿章,不见有中国。……以李鸿章为中国独一无二之代表人也”。“李鸿章固知今日为三千年来一大变局”,引用西方报纸评论“日本非与中国战,实与李鸿章一人战耳。”“李之死也,于中国今后之全局,必有大变动。”“今日朝廷二品以上大员,五十岁以上之达官,无一人能及彼者,此则吾敢断言也。”
作者只所以传记李公是对中国历史的追思和未来的展望,“意不在古人,在来者也。”结尾处,梁启超发出对李鸿章之后中国希望渺茫的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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