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话文小说极度兴盛的明清两代,文言小说的兴起可是说是一个异常的现象。采用文言写成的讲述通俗故事的《聊斋志异》,体现了蒲松龄在雅、俗两种文化中的抉择与平衡,这自然与蒲松龄所处的文化生态环境有极大的关系。在蒲松龄的创作生涯中,我们可以看到雅、俗极端的产物。如蒲松龄有自己的文集、诗集的同时,并不影响他创作了用通俗语言创作的通俗作品如《日用俗字》、《聊斋俚曲》等。而《聊斋志异》与这两类作品相比,无疑体现了蒲松龄在雅俗平衡中所作的努力。
清代张元作《柳泉蒲先生墓表》中写道“(《聊斋志异》)虽事涉荒幻,而断制谨严,要归于警发薄俗,而扶树道教,则犹是其所以为古文而已,非漫作也”。既然“断制谨严”、“为古文而已,非漫作也”,并且我们从《聊斋志异》的读者群主要为知识分子阶层便可以知道,《聊斋》必须符合知识分子阶层的一些审美形态,而《聊斋》的“断制”、文字,也是后世的评点者所重点赞扬的对象。但是《聊斋》的故事主要来源于民间,更要发挥“警发薄俗”的重要作用。不断周旋在这两个要求当中,我们可以看到蒲松龄在其中所作的努力,而这种雅、俗的不断平衡,正是清初淄川文化大背景下雅俗文化冲突的结果。
1、雅
《聊斋志异》的读者群及其文言的格式,使得蒲松龄在处理一些民间故事或民间故事类型时,往往运用各种手段将其雅化,使之适应知识分子读者层的审美需要。这里选择《仙人岛》一篇为例,对文中蒲松龄对题材的雅化处理做出分析。
《仙人岛》一篇,讲述书生王勉遇仙,后在仙人岛上经过考验,迎娶岛主女儿,并最终成仙的故事。从其题材一一“遇仙”来讲,就是中国民间故事常用的,并且但从情节的叙事角度来看,很多情节符合普罗普的民间叙事“功能”:
如主角在捐助者的帮助下获得魔物(偶遇一道士……道士遂以杖夹股间,即以一头授生,令如己状);主角被传送(觉杖粗如五斗囊,凌空翕飞,潜扪之,鳞甲齿齿焉。骇惧,不敢复动。移时,又呵曰:止!即抽杖去,落巨宅中);解决考验中的难题(桓岛主因谓:王郎天才,宿构必富,可使鄙人得闻教乎……王即慨然诵近体一作,顾盼自雄,中二句云:一身剩有须眉在,小饮能令块磊消。邻叟再三诵之……王意世外人必不知八股业,乃炫其冠军之作,题为孝哉闵子骞二句,破云:圣人赞大贤之孝……)等。
这类“功能”在民间故事中时有体现,如魔物的传送,给主角的难题,都是民间故事中常用的情节,但是在《聊斋志异》当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些情节发生了一定的变异:
首先,《仙人岛》一篇在解决难题的过程中,其实主角并没有成功,每一次他的答案,虽然被大部分人所称赏,但是却每每遭到女主角的不屑。然而最终男女主角还是结为夫妇,这在民间故事中简直是不可想象的。民间故事中,往往出现秀女的形象,但结局要么是秀才失败,含羞离去;要么是秀才战胜女角,赢得芳心。失败却赢得芳心的在民间故事中恐怕很难见到。
而这体现的是文人阶层对于自身文化地位的自信,及对社会地位的幻想。在文人的眼中,即使自身的文化水平受到质疑,在社会的各个阶层中,仍然处于优势,是受其他阶层崇拜的,而女性即使在文化层次对文人有超越,也必定会被男权所影响,女角必须找一个依靠。而顺应这一思路的结果,便是在《仙人岛》中,构成了这种不太合理的情节。
其次,《仙人岛》在叙述王勉与岛主女儿芳云成婚后,穿插了一段王勉纳侍女明珰的故事,在民间故事中,很少出现纳妾这一事件,而在文人创作中,这一情节屡屡发生。这其实也是不同追求的差别。其实在大部分情况下,秀才,特别是贫苦秀才,其生活状况与普通老百姓差别不大,但是其追求明显不同。
民间故事追求一夫一妻,幸福美满,女主人公勤劳善良。而文人作品中有“齐人情结”,追求“一妻一妾”,对女主人公的形象要求知书达理,有文趣。这一情节的启示在于,不同阶层的认识、追求往往会造成相对独特情节的出现,构成差异的叙事。
再次,《仙人岛》运用诗文作为难题,这在民间故事中也有体现。但是从诗文来看,又是不同的。民间故事中的诗文往往比较粗简,通常以打油诗形式出现,注重天然趣味与嘲讽。当然,运用诗文作为难题,在之前的通俗小说如《醒世恒言·苏小妹三难新郎》中便有体现,但是运用八股文作为通过难题的手段,恐怕只有沉浸在八股进学中的士子才想的出来。
李渔在《闲情偶寄·结构第一》开篇即写:“填词一道,文人之末技也。”于《闲情偶寄·科诨第五》开篇又道:“插科打诨,填词之末技也,然欲雅俗同欢,智愚共赏,则当全在此处留神。文字佳,情节佳,而科浑不佳,非特俗人怕看,即雅人韵士,亦有磕睡之时。”可见李渔在创作中发现了雅、俗的不同层次。
小说与填词一样,在文人来看已是俗事,科诨便是俗中之俗了,但“雅俗同欢,智愚共赏,则当全在此处留神。”蒲松龄同样懂得这个道理。科诨,也是蒲松龄化俗为雅的重要手段。同样是在《仙人岛》中,有这样一段描写:
王即慨然颂近体一作,顾盼自雄。中二句云:一身剩有须眉在,小饮能令块磊消。邻叟再三诵之。芳云低告曰:上句是孙行者离火云洞,下句是猪八戒过子母河也。一座抚掌……
王乃复诵。每数句,姊妹必相耳语,似是月旦之词,但嚅嗫不可辨。王诵至佳处,兼述文宗评语,有云:字字痛切。绿云告父曰:宜删切字。众都不解……王诵毕,又述总评,有云:羯鼓一挝,则万花齐落。芳云又掩口语妹,两人皆笑不可仰。绿云又告曰:羯鼓当是四挝。众又不解。
绿云启口欲言,芳云忍笑诃之曰:婢子敢言,打煞矣!众大疑,互有猜论。绿云不能忍,乃曰:去切,字,言痛则不通。鼓四挝,其声云不通又不通,也。众大笑。
在这段文字中,芳云、绿云可谓插科打诨之人,但正是这段科诨,使文章更加灵动。虽然运用的是科诨的手段,但科诨的内容却大多只有知识分子阶层才能领会,属于雅谑。
2、俗
《聊斋志异》的一个重要创作目的便是“警发薄俗”,为了达到这一目的,蒲松龄作了大量的工作,如创作、改编《聊斋俚曲》,其中的一些篇章直接来自《聊斋志异》的故事。另外,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也运用了一系列的山东方言、地方民俗等等,这些都是蒲松龄在通俗化上的努力。这里选取《聊斋志异·青梅》为例。
《青梅》讲述狐女青梅为自己的小姐阿喜择贫士张生为婿不成,遂自荐为张生妻子。后张生发达,青梅寻到落魄阿喜,自己甘居侧室的故事。文中的青梅,观其言行,无疑是蒲松龄道德标准下一个榜样性的人物,无论是不以贫贱取人,不以淫奔投夫,还是不以富贵忘恩,在蒲松龄笔下着色甚多,体现了蒲松龄“警发薄俗”的愿望。
而全文一个重要的主题便是“止淫奔”。这在青梅到张家自荐,与张生的对话中表现得尤为明显:
青梅见不谐,欲自谋。过数日,夜诣生。生方读,惊问所来,词涉吞吐。生正色却之。梅泣曰:妾良家子,非淫奔者,徒以君贤,故愿自托。生曰:卿爱我,谓我贤也。昏夜之行,自好者不为,而谓贤者为之乎?夫始乱之而终成之,君子犹曰不可;况不能成,役此何以自处……曰:卿不能自主,则不可如何;即能自主,我父母不乐,则不可如何;即乐之,而卿之身直必重,我贫不能措,则尤不可如何。卿速退,瓜李之嫌可畏也!
“青梅”在中国古典诗词中颇有些轻佻、暖昧的意味,如白居易的《井底引银瓶》: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弄青梅”与“凭短墙”的结合,使“青梅”带有了一些轻佻的意味。这一意象,也常常被其他作者引用。到蒲松龄写《青梅》的时候,这一意象得以从另一个角度进行阐发一一以往的旧题材是从反面,也就是从淫奔的不良后果这一层面加以阐释,蒲松龄则反其道而行之,使青梅本身就成为一个“止淫奔”的人物。
值得注意的是,即使是阿喜与张生的结合,也不仅仅是命运的安排,在这里,作者也有意的使他们的结合合法化。我们知道,最初王家是反对这门亲事的:初闻张家提亲,“夫人闻之而笑,以告王。王亦大笑”,后来告知阿喜,见阿喜有意于张生,又大怒曰:“贱骨了不长进!欲携筐作乞人妇,宁不羞死!”可是,在阿喜与张生相遇前,蒲松龄运用托梦的方式使这种结合合法化:
既去,女欲乳药求死。夜梦父来,疾首曰:“我不从汝志,致汝至此,悔之已晚。但缓须臾勿死,夙愿尚可复酬。”女异之。
其实,在《青梅》中,还有一个人物我们要注意,那就是青梅的母亲一一与书生相好的女狐。在蒲松龄的笔下,她与青梅的父亲程生的结合并不合法,而由于不能生子,她最终的结局是不得不“出门径去”。也就是说,在蒲松龄的笔下,即使是狐仙,在没有合法地位的情况下,最终的结局也是被抛弃。一正一反,蒲松龄写《青梅》的用意十分的明显。
可见,《青梅》一篇的来历与“青梅”在古代诗词中所代表的轻佻意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止淫奔”的主题也与白居易的《井底引银瓶》有异曲同工之妙。白居易在唐代的诗人中,便以其作诗的通俗而著称,《井底引银瓶》也是他的劝世之作。蒲松龄继承了这一主题,并且用小说的方式将之改编为故事,使之更为通俗化,而且在故事当中巧妙运用巧合、托梦等情节、对比等手法使故事更加世俗化。从中,可以看到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通俗化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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