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西汉名将周亚夫是因为在汉文帝去细柳营检查工作,没有以君臣之礼,而是以军礼在大营中接见了汉文帝,这样的行为被解读为不畏权贵,坚持原则,历来才作为正面典型的案例而宣传的。后代诗人王维有诗《观猎》曰: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让细柳营这三个字广为人知,顺带周亚夫的故事也就家喻户晓。
那么,周亚夫真的是一个不畏权贵,坚持原则的人吗?
我想,这个问题,既然涉及到对这位汉室名将的根本品格的评价,那么读者朋友也一定认可这样的看法:了解一个人,最好是全面的了解,而不是凭借对他一星半点儿的了解就做出评价。
因此,我就本着全面了解,然后再做结论的原则,来简单看看周亚夫何以在细柳营对汉文帝不施君臣大礼,而是以军礼见君?难道帝王管不到军营里面吗?
以军礼见君,而不是以君臣之礼见君,这在当时的周亚夫是有这个资格的。因为他确实是军方的代表。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他确实掌握着军队。也就是说军队听他的。文帝可能真的调动不了军队。而这倒不是因为周亚夫如何,而是因为周家管军,是从他父亲周勃那会就开始了。刘邦临死前,大家都知道刘邦说过:“周勃厚重少文,但,安汉者必勃也。”其实,这已经是在说明,周勃可以调动军队了。刘邦信任周勃甚过对樊哙。而后在诛除吕禄、吕产的叛乱迎接汉文帝的过程中,他一入北军,大呼:“为吕氏者右袒,为刘氏者左袒。”北军将士全都露出左胳膊,跟着他走了。从此后,军权就自然牢牢地把控在以周勃和陈平为代表的元老派手中。就因为周勃手握重兵,军心所向,汉文帝纵然敲打他,也终究不敢处死他。抓他入狱,只不过是让他知道君臣之分而已。他死后,作为接班人,周亚夫继承了他老爸的衣钵,成为元老势力继续执掌军务的代理人。而当时,汉文帝其实已经开始想办法来分化瓦解他的军权,但是,效果应该不是很好。
《资治通鉴》:文帝十四年乙亥,公元前一六六年
冬,匈奴老上单于十四万骑入朝那、萧关,杀北地都尉卬,虏人民畜产甚多;遂至彭阳,使奇兵入烧回中宫,候骑至雍甘泉。帝以中尉周舍、郎中令张武为将军,发车千乘、骑卒十万军长安旁,以备胡寇;而拜昌侯卢卿为上郡将军,甯侯魏遬为北地将军,隆虑侯周灶为陇西将军,屯三郡。上亲劳军,勒兵,申教令,赐吏卒,自欲征匈奴。群臣谏,不听;皇太后固要,上乃止。于是以东阳侯张相如为大将军,成侯董赤、内史栾布皆为将军,击匈奴。单于留塞内月馀,乃去。汉逐出塞即还,不能有所杀。
其中,最为关键的领军者昌侯卢卿,与甯侯、隆虑侯、东阳侯张相如皆高祖功臣。成侯董赤,胡三型注:高帝力臣董渫之子。而栾布根本不是刘邦的嫡系,跟随过彭越、以前的燕王臧荼。这次行动是军权在谁手里的最好的一次验证。
同时,文帝时期还面临着外部北方全面崛起的匈奴,和内部的淮南王刘长的不服气,根本不敢动周勃。军队是政权之基石啊。他是人家捧到帝位上的去的。整个文帝时期,元老重臣都是极为有分量和发言权的。文帝到死都不能独断专行的。他想用季布为御史大夫,这当然是为了监督这帮老臣。可是,季布这个败军之将,怎么可能呢?他想用贾谊,一个书生就更没有什么分量了。老臣们一句:"洛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文帝就得把他打法到湖南长沙去上班了。
因此,周亚夫是不能在自己的范围内对文帝低头的。这不是他个人的意志,而是后面的老臣们集体的意志。行了君臣大礼,那么就等于君权入了军营,就等于认可了皇帝对军务的干涉。这是那些老臣绝不能答应的。所以,这不是一个简单的礼节的问题。也不是一个简单的制度问题,而是涉及到重大的权力和利益的博弈的斗争。
人们经常会引述春秋时期名将司马穰苴的故事,来证明君权不能干涉将领在军队中行驶权力这个原则,可是我们知道,在春秋战国交替时期,齐国是贵族当政,大夫专权,齐国的君主早就是个空架子。而且司马穰苴也是田家人,期景公死后不久,就发生了田代齐姜的革命事件。这样的大背景下,司马穰苴怎么会买齐景公的帐?从田齐代姜齐的历史背景看,手握重兵的司马穰苴的作用不比后代的曹孟德、司马宣王差啊!
这是在文帝时期,而在景帝时期,最终被景帝给处死了。理由当然是很勉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嘛。可是,这个勉强的理由却埋藏了更深的理由。而这就是周亚夫的另一面,《史记》载:
景帝居禁中,召条侯,赐食。独置大胾,无切肉,又不置櫡。条侯心不平,顾谓尚席取櫡。景帝视而笑曰:“此不足君所乎?”条侯免冠谢。上起,条侯因趋出。景帝以目送之,曰:“此怏怏者非少主臣也!”
大意是,一次景帝请周亚夫吃饭,餐桌上摆放的是大块的肉,而且没有切开,又没有摆设吃饭用的餐具,也就是类似今天筷子一样的东西,叫“箸”,他感到很不满意,居然想去主席上去取。而主席,当然就是汉景帝的位子。景帝笑着说:“难道还不能满足你吗?”周亚夫赶紧道歉,他走后汉景帝说:“此怏怏者非少主臣也!”这是一句最终决定他命运的判断。对这个当今的 圣上尚且如此不顾君臣之仪,那将来的少主,他又怎么能放到眼里?如果我们联系之前他在细柳营的事情,也足以证明,此周亚夫未尝将文帝放在眼里罢了,现在有专门研究微表情的学问,微表情大多都是些下意识的动作,而正是这些下意识的动作才代表内心真实的想法。如果对霍光二十年进宫的放脚的位置都不变的历史记载,谁怎么样,我们就一目了然了。因此,周亚夫并非是什么不畏权贵,坚持真理,因为他本人就被封条侯了。在文帝时期也是绛侯周勃的公子爷!
当然,这毕竟是他们统治阶级之间的内部矛盾。但是作为具有人民性的史学家司马迁偏偏很会揭这些贵族精英们的老底:
居无何,条侯子为父买工官尚方甲楯五百被可以葬者。取庸苦之,不予钱。庸知其盗买县官器,怒而上变告子,事连汙条侯。书既闻上,上下吏。吏簿责条侯,条侯不对。景帝骂之曰:“吾不用也。”召诣廷尉。廷尉责曰:“君侯欲反邪?”亚夫曰:“臣所买器,乃葬器也,何谓反邪?”吏曰:“君侯纵不反地上,即欲反地下耳。”吏侵之益急。初,吏捕条侯,条侯欲自杀,夫人止之,以故不得死,遂入廷尉。因不食五日,呕血而死。国除。
说到底,周亚夫的儿子违法买了汉朝国营做铠甲的作坊制作的铠甲500幅,可是不给人家工匠钱。他买这些东西本身已经违法,而且还不给人家钱,这样的工匠,当然是最基层的劳动人民了。他堂堂条侯家缺这点钱吗?肯定不缺啊。可是他就是不给人家制作的工匠的工钱。这不是仗势欺人是什么呢?这就是周亚夫的儿子,这当然也代表了周亚夫本人的态度。我们历来举汉代司法残酷的例子很爱举这个审讯周亚夫的小吏的话:廷尉责曰:“君侯欲反邪?”亚夫曰:“臣所买器,乃葬器也,何谓反邪?”吏曰:“君侯纵不反地上,即欲反地下耳。”而周亚夫也避重就轻不肯认可,他买这些东西做陪葬品本身就是违反大汉律法的。要知道人家告他的罪状是“盗买县官器”。这点,周亚夫是不能否认的。
案例教学的作用就是举一反三,他周亚夫家对待这个工匠是如此,对待其他的奴隶和下人、普通的农民呢?恐怕就更嚣张得黑社会一般了。可当时真正的黑社会老大季布倒是规矩的很。
当然有人会说他在七国之乱的时候为汉王朝立过大功,这点不假。但是平定七国之乱,不是他一个人 的功劳,甚至说他不是起决定性作用的。最后抓总的是大将军窦婴,前面浴血奋战的是梁王刘武带领大将韩安国和张羽。千里奔袭的是弓高侯韩颓当。其实也正是这一战,让元老派把持军权的历史结束了。起码大体结束了。窦婴代表窦太后的势力对军队有了极大的发言权,而梁王刘武则是皇族执掌军权的代表。而弓高侯韩颓当乃是刘汉皇室的铁杆部队。这样,元老派就不再一家独大了。加上对北方匈奴和亲,国内诸侯臣服,也只有这种情况下,景帝才将周亚夫处死。综合来看,周亚夫之死,对于景帝来说是非常不容易做到的。没有这么多的条件,是不行的。
因此,周亚夫对于刘汉皇室,首先不能算是一个纯臣!来自小农家庭所天生具有的闹独立性的特征始终存在。他未必敢谋反,但也绝不是真心的拥护在文帝和景帝父子周围的忠臣!他的头上是有角的,身上是有刺的,背后是有反骨的。在代表帝国的君主面前,他自己的利益才是第一位的。所以,他们在私下里可以虐待小民,不顾其生死。这不是他一个人的特点,那个让田蚡给处死的灌夫不也是这样的人吗?一方面立下赫赫战功,一方面大肆侵吞普通百姓的田产。
对周亚夫的不齿和批评,早在《晋书》的王猛的传中就借前秦丞相名臣王猛和苻坚的对话说出了,《晋书-载记第十三》:
猛潜至安阳迎坚,坚谓之曰:"昔亚夫不出军迎汉文,将军何以临敌而弃众也?"猛曰:"臣每览亚夫之事,尝谓前却人主,以此而为名将,窃未多之。“他的意思就是当着众人的面在君主面前要面子,以此而为名将。这样的名将真的不值得效仿啊。这不就是在炒作自己吗?《晋书》是在唐太宗时期编写的,是名臣房玄龄、褚遂良、许敬宗领衔,集合了当时的名家修撰而成,唐太宗还写了四篇史论。可以说王猛这种做法是同样为帝制时期的唐太宗君臣所认可的,自然对周亚夫所不认可。他们已经在当时凭借着高度的政治敏感性看到了周亚夫的问题所在了:根本不是什么坚持原则,而是跟皇帝闹独立性。
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角度讲,评价一个人要从其历史当时的环境出发才对。而当时的周亚夫的历史时期,忠君,是对他的必然的政治道德的要求,从上面的案例来看,我们能说他做到了吗?他首先不忠君,其次,他以军礼见君,本身就不是为了什么坚持原则。注意,当文帝入军营的时候,军门都尉曰:“将军令曰‘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之诏’。”“将军约,军中不得驱驰。”这两句关键的话都是”将军“规定的。士兵都是在说”将军“。这该多么可怕!军队究竟是该姓汉还是该姓周?这几乎就是周家军了。在军权在握,君主根本没有放在眼里的情况下,所谓的”不畏权贵,坚持原则“这样今天的道德评价又有什么意义呢?因为他并未真正的”不畏权贵、坚持原则“。如果是为了这个原则而选文章教育后代的话,完全可以选”强项令董宣“的例子嘛。而且董宣是打击东汉豪强的,是不是更好些?
如何客观评价周亚夫?我以为他就是一个大贵族代表的军事将领。大贵族才可以不把君主放在眼里,自然也不会把小民的生死放在眼里!如果他是一个坚持原则的人,他儿子给他买陪葬品,怎么不给人家工钱?仅此一例,就足以说明什么坚持原则,不畏权贵,跟他周亚夫一毛钱关系也没有。
另外,佛系的王维,给周亚夫唱了赞歌,可是在安禄山入了长安的时候也当了几天安禄山的管呢。真实讽刺的很!王维为什么不歌颂董宣呢?
有些学术问题,真的没有那么难。何况是历史这种通识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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