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大姐,为绣春囊而来

作者:林梅朵:作家。喜欢于名著中品味人情冷暖,在童话里描绘浪漫纯真。著有红楼品读文集《我见红楼多妩媚》,长篇儿童小说《番薯国和豌豆国》《香草国和种子庄园》《琥珀湾和鹿角森林》。

《红楼梦》中的大观园,对应着宝玉梦中的太虚幻境,看上去无比美好,可惜,人间的大观园不可能成为天上的仙境,这里远不止阳光下那些桃溪柳渡、荷月竹桥,还有隐秘处的大树阴、假山石,这些寒气森森的地方发生的事见不得光。

在第七十三回中,出现了一个昙花一现般的有趣人物:傻大姐。书中说她“年方十四五岁,是新挑上来与贾母这边提水桶扫院子专做粗活的一个丫头。”瞧,傻大姐原来是新来的,所以前面七十多回书里都未曾提到她。可是给贾母干粗活的丫头,随便找个什么样粗粗壮壮的不行,何必非找她呢?书中又交代了一笔:“因她生得体肥面阔,两只大脚,做粗活简捷爽利,且心性愚顽,一无知识,行事出言常在规矩之外,贾母因喜欢她爽利便捷,又喜她出言可以发笑。”原来这傻大姐的作用和刘姥姥相似,都是为了给贾母开心用的。不同的是,刘姥姥说“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是故意的,傻大姐的言行搞笑却出于无心。说来说去,傻大姐的特点无人能及:她傻,心智不全。

就这样一个看似不起眼的人物,突然而来,悄然而去,却起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作用:推翻大观园的美好----她捡到了绣春囊。

其实,在这个人间仙境的大观园中,比绣春囊更甚的事也不是没发生过。第七十一回里,“鸳鸯女无意遇鸳鸯”了。大观园匀净的夜色下,二小姐的首席丫头司棋在和小厮潘又安在树荫下幽会,鸳鸯听到“一阵衣衫响”。

如果可以选择,鸳鸯一个未出嫁的女儿家绝不愿撞见这等让人羞臊的事,可是遇见了,无处可躲,也无法。聪明灵秀的鸳鸯打定主意:若说出来,奸盗相连,关系人命,还保不住带累了旁人,横竖与自己无干,且藏在心里不说与一人知道。

这才是聪明的女孩儿心思。若说鸳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那么谁愿意主动去惹是非呢?司棋之事并非只一个鸳鸯知道,她和潘又安得以在园子里幽会,全仗着“买嘱园内老婆子们留门看道”。被王熙凤查抄出的“情书”上明明白白写着替他二人传信递物的有一个叫“张妈”的婆子。大观园中守夜的婆子们是轮流值班坐更的,被买嘱“留门看道”的不知更有几个“王妈”“李妈”,谁去操心园子的名声问题?“我又不是管事的人”,干嘛不装个哑巴,难道“副小姐”司棋给的小恩小惠不好么?

更何况,这些婆子们和鸳鸯不同。她们赌钱吃酒占小便宜,一旦因司棋之事闹腾大了,严查起来,就算心中无鬼,最起码不能像现在一样自在地喝酒耍钱了吧。谁心里没个小算盘呢?

因此,绣春囊这种可怕的物件,人人躲都来不及,只能由傻大姐去捡起来,情节才更合理。试想,就算婆子们看见了,她们会去捡吗?她们捡起来,会拿着给别人看吗?在傻大姐捡到绣春囊之前,那东西不知孤零零在假山石上躺了多长时间了。又或者,有人看到过,拿起来过,见不是个好东西又掷下了也未可知。大家都知道“我又不是管事的”,何苦惹这个是非?唯独蠢呆呆的傻大姐不知道这个,若不是她,绣春囊事件只有被传得沸沸扬扬之后,才有可能被王夫人等人得知。到那时,一切情节都将不同了。

退一步说,即便有人捡了交与管事的了,这捡囊的人怎么处置?自然会先奖励她忠于主子才合情,之后呢?谁能保得住她守口如瓶,一字不露?大观园里住的是贾府的千金小姐们,陡然冒出这么个要命的玩意儿,小姐们的名声,进而整个贾府的名声岂不全完了?

姜还是老的辣。贾母在听说园中婆子们坐更时聚赌,她就说过:“殊不知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寻张觅李,其中夜静人稀,趋便藏贼引奸引盗,何等事作不出来。况且园内的姊妹们起居所伴者皆系丫头媳妇们,贤愚混杂,贼盗事小,再有别事,倘略沾带些,关系不小。”

老太太不好明说,“贼盗事小,再有别事,关系不小”。绣春囊若是个伶俐丫头捡到的,这丫头是要还是不要?之后的情节要如何设计?若是要吧,断不能再跟在小姐们身边了。芳官等小戏子们,王夫人撵她们出去的表面理由之一就是“她们都会戏,嘴里没轻没重,只会混说,女孩儿们听了如何使得”,何况亲眼看见、亲手摸到过那绣着“两个人赤条条盘踞相抱”的绣春囊之人呢?若是不要呢,她一片忠心换来凄惨下场,岂不太无情?

何况,撵出去更不行,忠心为主反遭撵逐定会心生恨意,岂有不将香囊之事说给外面人听的?难道……灭口?像苗人凤杀死那些见过自己女儿和胡斐在一床的人一样?不不不,曹公断断不能那么写。所以他巧妙地创造了个傻大姐,让她专为捡绣春囊而来。傻大姐“事了拂衣去”,在前八十回中再没出现过。

除此之外,傻大姐也许还有另一种象征意义。在大观园这个满眼月光星斗竹影落花的纯净灵秀之所,胡地里冒出个傻大姐,手里拿着个绣春囊,整个大观园的纯净从此坍塌,如久积之雪崩。是大观园太脆弱,还是这种美好根本不存在?作者那么热爱和渴望这种美好和清净,却又深知,现实毕竟不是梦境。他有意构造出来这“仙境”,又冷静地打破了它。无论大观园多么理想化,大观园的主人们多么高洁,这个园子终究是建立在荣宁二府这样的世俗之地的,它逃不开社会规律的影响,一个傻大姐就能将其全盘颠覆。

绣春囊事件之后,园子里的人死的死了,散的散了,怡红院中海棠树也枯死了半边。老太太存着的指头粗的好人参,大夫看了说“虽未成灰,然已成了朽糟烂木,再无性力”----表面上看虽仍旧轰轰烈烈,实则已经快要朽木成灰,离“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的境地不远了。作者在一帧帧美好画面的背后夹杂着叹息声:世外桃源般的大观园,只能是梦境了。

芹梦轩

传记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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