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乌台诗案”是历史上一场著名的“笔祸”,此案十年后,又爆发了另一场“笔祸”,即“车盖亭诗案”。两案发生的背后,既有个人恩怨,也有政治斗争,但后者远比前者的波及范围更广,影响更为深远。一
元丰八年(公元1085年)三月,正当壮年的宋神宗去世,即位的哲宗年仅九岁,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作为旧党的重要支持者,高氏以司马光为相,尽废王安石新法,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蔡确、知枢密院事章惇为首的新党成员先后遭到罢黜。
人虽离朝,但朝中得势的旧党却没有放松对新党的攻击,王安石之后官位最高的蔡确首当其冲。元祐二年(公元1087年)二月,旧党发蔡确亲弟军器少监蔡硕“盗用官钱”案,将矛头对准蔡确,称其“不能防闲其弟,使不犯法”,“济其奸谋”,蔡确因此被削去观文殿大学士职名,由辅郡陈州改知安州。
从一朝首相到小郡守臣的落差,旧党接连不断的弹劾,使得刚过知天命之年的蔡确只能借酒消愁,醉情山水。安州城西有一车盖亭,景色绝佳,相传曹丕曾在此赋诗,李白曾在此与人弈棋。蔡确多次到车盖亭游玩,感怀伤情之际,不免提笔作诗,抒发心中郁闷。这本是文人常事,却未想到给本人惹来杀身之祸。
二
知汉阳军吴处厚与蔡确早年相识,后来蔡确高升宰辅,而吴处厚沉沦下僚,求蔡确帮忙升官,蔡确没有同意,因此心生怨恨。元祐三年(公元1088年)二月蔡确移知邓州后,吴处厚从一安州举人处得到蔡确游览车盖亭时所作的十首诗,看后大喜,报仇的机会,来了!
于是,吴处厚亲自给蔡确的诗作笺注,肆意附会,将诗中内容解释为蔡确不满朝廷、诽谤高太后,而后上报朝廷。重点是下面五首诗:
“纸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抛书午梦长。睡起莞然成独笑,数声渔唱在沧浪。”(蔡诗)——今朝政清明,上下和乐,不知道蔡确一个人在笑什么。(吴笺)
“矫矫名臣郝甑山,忠言直节上元间。钓台芜没知何处?叹息思公俯碧湾。”(蔡诗)——今太后垂帘听政,蔡确却在诗中引用武后事,讥谤朝廷。(吴笺)
“静中自足胜炎蒸,入眼兼无俗物憎。何处机心惊白鸟,谁人怒剑逐青蝇?”(蔡诗)——讥刺执政。(吴笺)
“风摇熟果时闻落,雨折幽花亦自香。叶底出巢黄口闹,波间逐伴小鱼忙。”(蔡诗)——讥刺朝中官员。(吴笺)
“喧豗六月浩无津,行见沙洲束两滨。如带溪流何足道,沉沉沧海会扬尘。”(蔡诗)——“沧海扬尘”的典故出自葛洪《神仙传》,指时运大变,一般人在诗中都不会这样写,不知道蔡确这样写想表达点什么?(吴笺)
如果按照吴处厚的标准,苏轼在被贬黄州后做的诗,能让苏轼死好几回了。三
元祐四年(公元1089年)四月初五,吴处厚的文书传至朝廷,一直想找借口处置蔡确的新党如获至宝,立即开始组织人手弹劾蔡确。初六,右司谏吴安诗上疏弹劾蔡确“讥讪”,初七,左谏议大夫梁焘、右正言刘安世加入弹劾队伍,指蔡确“指斥乘舆,犯大不敬”。太皇太后高氏刚开始还做养子,让执政商量如何处理,而到了十二日就亲自下旨令蔡确“开具因依”,对此事作出解释。
此旨一出,朝野哗然。把持朝政的旧党内部出现严重分歧,许多人持反对意见。宰执层面,此时宰相两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吕大防、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范纯仁(范仲淹子),执政五人,知枢密院事安焘、门下侍郎孙固、中书侍郎刘挚、尚书左丞王存、签书枢密院事赵瞻。其中吕大防、刘挚支持借此机会陷害蔡确,打压新党,而范纯仁、王存表示反对,余三人未公开表态,但安焘曾对人言:“海变桑田事,苏轼在给太皇太后的祝寿诗中也用过。”其态度不言自明。(苏诗原句为:“欲采蟠桃归献寿,蓬莱清浅半桑田。”)
其他大臣中,当年“乌台诗案”受害者苏轼的态度很有意思。这时苏轼在旧党内斗中失势,自翰林学士出知杭州。临出发前,苏轼上疏给高氏和哲宗,说蔡确确实涉嫌诽谤高氏,接着建议由皇帝下旨严查,而后高氏出面阻止,不再追究,这样一显皇帝孝心,二显高氏仁德,但未被高氏接受。另外,中书舍人彭汝砺认为此开“文饰罗织”之端,多次上疏反对。
更有意思的是御史台。台、谏两司职责相近,但这次谏官梁焘、刘安世、吴安持等拼命攻击蔡确的时候,以御史中丞李常为首的御史台不仅不肯出手相助,反而为蔡确求情,甚至准备弹劾开“告讦之风”的吴处厚。如李常上疏说“以诗问罪蔡确,非所以厚风俗”,侍御史盛陶说“注释诗语,近于捃摭,不可以长告讦之风”,殿中侍御史翟思、监察御史赵挺之、王彭年等均不肯弹劾蔡确。四
尽管朝野反对声一片,但两个关键人物的存在,注定了蔡确的悲剧。
一个是太皇太后高氏。高氏本就与新党不和,加上神宗病危之际,外界传言高氏准备立神宗的弟弟为帝,是蔡确极力将哲宗推上皇位,有“定策之功”。蔡确在哲宗即位之初稳定朝局的作用不容抹毁,司马光曾说过“宰臣蔡确等启迪圣心,建立储贰,传授大宝”。但高氏是否想阻止哲宗即位难以辨明,从后来高氏极力否认蔡确“定策之功”,并将功劳安插在自己头上,不能不让人浮想联翩。这时高氏想凭诗案置蔡确于死地,更给人灭口之嫌。
另一个是文彦博。文彦博历仁、英、神、哲四朝,与范仲淹、韩琦、富弼同辈,王安石,年已八十四岁,拜平章军国重事,凌驾于宰相之上。文彦博怨恨蔡确主要源于十几年前的相州案。当时文彦博的小舅子,曾任相州观察判官的陈安民涉嫌将两名犯人错判死刑,为阻止朝廷重启调查,陈安民安排人向大理寺行贿,并请外甥文及甫疏通关系。蔡确时任知制诰、知谏院,推动案件彻查,最后文及甫遭降职处理,让文彦博很没面子。五
有了高氏和文彦博在背后撑腰,旧党中的激进分子有恃无恐,声言蔡确“罪状明白,便当付狱,不须更令分析”,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蔡确了。五月初九,蔡确分析状到京,详细解释了诗中原意,但不管是高氏,还是梁焘等人根本就不听,认为蔡确所言“文过饰非,妄意幸免,而情状明着,可以无疑”,“词皆虚妄,必不可信”,“乃委曲苟免之词,不足为凭”,“罪在不赦,合寘诛窜”,并已决定将蔡确贬至岭南的新州,以“为今日诫,为后世训”。当时有“春、循、梅、新,与死为邻”的说法,是说这四州地广人稀,“炎疠”严重,外乡人到此九死一生。
正式决定公布前,旧党中的有识之士,范纯仁、王存、彭汝砺等人进行了最后的劝阻,但高氏一句“山可移,此州不可移”,将人堵了回来。五月十八日,诏书公布,蔡确责英州别驾,新州安置,第二天又派宦官沿途护送。这不禁使人想起仁宗朝同样因得罪垂帘听政的太后,而被贬至岭南的宰相曹利用(澶渊之盟签订者),半路就被护送宦官害死的事情。范纯仁请求不要派宦官,高氏拒绝了,只道:“决不杀他,教他自生自死。”
蔡确被贬不久,高氏在朝中展开大清洗,范纯仁罢相,王存罢政,李常、彭汝砺、盛陶等人被逐出朝廷,旧党不仅对政见不同者心狠,对自己人同样不手软,而且把人斗倒还不忘踩上一脚。洋洋得意的刘挚对人道:“范纯仁早有名声,又为司马光所重,现在看来不过是浪得虚名。”文彦博连人父亲都扯了出来,说:“范仲淹不过也是虚名耳。”至此,熙宁、元丰以来两党总体上争而不斗的局面被打破。六
贬至新州的蔡确郁郁寡欢,三年多后,即元祐八年(公元1093年),客死异乡。期间朝廷曾经大赦天下,但高氏将蔡确排除在外。兔死狐悲,章惇、曾布等新党成员对高氏及旧党的行为不能不惊惧,不能不愤恨,复仇的种子悄然埋下。
蔡确去世后八个月,太皇太后高氏去世,即位九年形同傀儡的哲宗得以真正亲政。第二年三月,吕大防罢相,新党重臣章惇随即拜相,改元绍圣,重启新政。当初阻止蔡确被贬失败的范纯仁曾对吕大防说:“岭南之路荆棘七八十年矣,奈何开之?日后我辈恐怕同样要落此下场。”(自仁宗即位初年,宰相丁谓被贬崖州后,无其他大臣被贬至岭南。)岭南,这时终于也成为旧党的噩梦。吕大防、刘挚、梁焘、刘安世等人先后被贬至岭南地区,其中一些人和蔡确一样客死他乡。
回顾“车盖亭诗案”的整个过程,实是一场文字狱,旧党中的激进派借此残酷打压新党,蔡确被贬而亡彻底激怒新党,随后新党发起反击,使得使变法之争演变为残酷的朋党之争,而以蔡京为代表的游走于两党之间的投机分子乘间窃取朝政,排挤两党中的正人能臣,致使朝政崩坏,终酿靖康之变。因此,论北宋灭亡之因,高氏、文彦博、梁焘、范祖禹、吴安诗、刘安世等人不为无责。
留言与评论(共有 0 条评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