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楼后夜迎牛女 留钥今朝送化生

文/刘明杉

作者简介：刘馨蓬，本名刘明杉，女 。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文化史研究室从事中国古代物质文化史研究。主要研究方向是明代物质文化史，即通过破解明代绘画及各门类文物中隐藏的历史信息，揭示明代的社会文化现象和历史发展规律。

唐宋时期流行一种持莲童子形象，见湖南长沙窑铜官遗址发现的唐代执莲童子纹壶（残）（图1），通体施绘褐彩，童子体态丰盈，头部微微侧倾，面庞圆润，身着肚兜，双肩披帛飘逸，右肩扛一支盛开的硕大荷花。

据南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八“七夕”载：“七夕前三五日，车马盈市，罗绮满街，旋折未开荷花，都人善假做双头莲，取玩一时，提携而归，路人往往嗟爱。又小儿须买新荷叶执之，盖效颦磨喝乐。儿童辈特地新粧，竞誇鲜丽。”另见南宋吴自牧《梦梁录》“七夕”：“市井儿童手执新荷叶，效‘摩睺罗’之状。此东都流传，至今不改，不知出何文记也。”南宋末年周密《武林旧事》“乞巧”：“七夕节物，多尚果食、茜鸡及泥孩儿号‘摩侯罗’，有极精巧，饰以金珠者，其直不资，并以蜡印凫雁水禽之类，浮之水上……小儿女多衣荷叶半臂，手持荷叶，效颦‘摩睺罗’，大抵中原旧俗也”。

宋代七夕节那天，人们不仅膜拜“摩睺罗”造像，儿童也手持莲花、荷叶，效仿“摩睺罗”。这可能是儿童看到“摩睺罗”造像后觉得有趣，无意之中效仿起来，或是成年人有意让儿童效仿以图吉利。由此可知，该执壶所绘为七夕节时儿童肩扛荷叶或荷花，效仿摩睺罗祈求聪慧的情景。此类纹饰又称“持荷送巧”纹，这件唐代长沙窑执莲童子纹壶，应该是目前所见最早表现乞巧节习俗的儿童题材瓷器。关于“泥孩儿摩侯罗”，实物见一件宋代持莲童子土偶（图2），泥质。身穿长衫，袒胸露怀，面容丰满，神态和悦。穿花裤，右手持莲蓬，立于须弥座上。

图1 唐长沙窑釉下褐彩童子持莲花纹壶

图2宋代泥塑摩喝乐持荷童子立像

这一习俗源于佛教中的化生童子，据《大乘义章》卷八：“言化生者，如诸天等，无所依托，无而忽生，名曰化生。”在敦煌变文《佛说阿弥陀经讲经文》后，有《化生童子赞》：“化生童子本无情，尽向莲花朵里生……短发天然宜剃度，空披荷叶作袈裟”。佛教将从莲花中化生出来的童子叫“化生童子”、“化生儿”，代表生命的转化和全新的起点。又见《佛说观佛三昧海经》卷八《观马王藏品第七》：“尔时太子。于其根处出白莲花，……忽有身根如童子形，……初出之时，犹如八岁童子，身根渐渐长大，如少年形……时渐长大，如莲华幢，……一一化佛有百亿菩萨无量大众，以为侍者。”

在敦煌莫高窟第85窟，绘有中唐时期的经变文故事《鹿母夫人生莲花》，据《报恩经·论议品》记载，波罗奈王见到步步生莲的鹿母夫人心生怜爱，遂娶至宫中。鹿母夫人怀孕，分娩之日产下一朵莲花，夫人因此遭谴，莲花也被弃后园池中。一日王在园中池畔宴乐，震动莲花池，“其华池边有大珊瑚，于珊瑚下有一莲华进堕水中。其华红赤有妙光明”，“其华具足有五百叶，于一叶下有一童男，面首端正形状妙好”，王恍然大悟，知是鹿母夫人所生的五百个儿子。儿子们长大后力敌千人，邻国有侵扰，自往讨伐，每战必胜。从此四境安宁，国家昌盛。受佛教故事影响，加之莲荷具有“一蓬多子、华实齐生”的特性，满足了中国古人追求多子的诉求。

七夕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之日，男女相会利于生育。唐人在这天用蜡制成小儿偶像，放在水上飘浮，以求祈子。元代僧人释圆至注引《唐岁时纪事》：“七夕，俗以蜡作婴儿形，浮水中以为戏，为妇人宜子之祥，谓之化生”。《唐贤三体诗》中薛能《吴姬》诗云:“芙蓉殿上中元日，水拍银盘弄化生”，描写了妃子们在中元节拍水玩化生乞子的场景。唐代敦煌文献P3111《庚申年（960）七月十五日于阗公主施舍纸布花树台子等历》中写道:“新五色台子叁拾捌，又旧五色台子贰拾柒。磨睺罗壹拾”。描写七月十五中元节于阗公主施舍给敦煌某寺物品中有摩睺罗十个，说明摩睺罗在唐时本是中元节所用之物。随着佛教教义在中国的本土化，“化生童子”的寓意逐渐与中国乞子文化融合，唐末以后中元节所用的摩睺罗也被移植到七夕节那天。南宋杨万里《谢余处恭送七夕酒、果蜜食化生儿二首》中有:“巧楼后夜迎牛女，留钥今朝送化生”之句，写到宋代七夕节时人们相互赠送化生的习俗。

七夕节供人膜拜的持莲童子造像，称“摩睺罗”（又称“磨喝乐”、“摩侯罗”、“魔合罗”、“摩孩罗”等）。宋人金盈之《醉翁谈录·七夕》：“京师是日多博泥孩儿，端正细腻，京语谓之摩睺罗。小大甚不一，价亦不廉。或加饰以男女衣服，有及于华侈者。南人目为巧儿”。《东京梦华录》卷八“七夕”：“七月七夕，潘楼街东宋门外瓦子、州西梁门外瓦子、北门外、南朱雀门外街及马行街内，皆卖磨喝乐，乃小塑土偶耳。悉以雕木彩装栏座，或用红纱碧笼，或饰以金珠牙翠，有一对直数千者，禁中及贵家与士庶为时物追陪。”陈元靓《岁时广记》卷二十六“本佛经云：‘摩睺罗’，俗讹呼为‘磨喝乐’，南人目为巧儿。今行在中瓦子后街众安桥，卖磨喝乐最为旺盛。惟苏州极巧，为天下第一。进入内庭者，以金银为之”。《武林旧事·乞巧》：“七夕前，修内司例进摩睺罗十卓，每卓三十枚，大者至高三尺，或用龙涎佛手香制造，悉用镂金珠翠”。这类持莲童子偶像主要为泥塑，皇家内府也有金、银，乃至龙涎佛手香等制成者。南宋赵师侠《鹊桥仙·丁巳七夕》:“……摩孩罗荷叶伞儿轻，总排列、双双对对。花瓜应节，蛛丝卜巧，望月穿针楼外。不知谁见女牛忙，谩多少、人间欢会”。《西湖老人繁胜录》载：“御街扑卖摩侯罗，多着乾红背心，系青纱裙儿；亦有着背儿，戴帽儿者。牛郎织女，扑卖盈市。卖荷叶伞儿，家家少女乞巧饮酒。”元代孟汉卿《张孔目智勘魔合罗》第四折中描写了魔合罗的神力及形象:

【叫声】你曾把愚痴的小孩提教诲，教诲的心聪慧……

【醉春风】不强似你教幼女演裁缝，劝佳人学绣刺……我教人将你享祭，煞强如小儿博戏。

【滚绣球】我与你曲湾湾画翠眉，宽绰绰穿绛衣，明晃晃凤冠霞帔。妆严的你这样何为？

你若是到七月七，那其间乞巧的将你作一家儿燕喜，你可便显神通百事随依。比及你露十指玉笋穿针线……

【倘秀才】枉塑你似观音像仪……

依曲可知，魔合罗的神力是把“愚痴”的小孩“教诲”得“心聪慧”，教女孩“裁缝”和“绣刺”。七夕乞巧节那天，魔合罗被化了妆，穿上凤冠霞帔，像观音菩萨一样接受人们的祭拜。

《东京梦华录》卷八“七夕”：“至初六日七日晚，贵家多结綵楼于庭，谓之‘乞巧楼’。铺陈磨喝乐、花瓜、酒炙、笔砚、针线，或儿童裁诗，女郎呈巧，焚香列拜，谓之‘乞巧’”，供桌上铺陈的就是瓷质或泥质持莲童子像，这种习俗一直延续至清代。如宋代吉州窑黄釉褐彩持莲蓬童子立像（图3），高8厘米，童子面容丰满，身材浑圆，头顶褐发，右手持莲蓬；金代磁州窑白釉红绿彩持莲童子立像（图4），天津博物馆藏。高30.8厘米，底座宽8.2厘米。童子面部丰满，发髻饰黑彩，红底绿花衬衣，腰系绦带。双手持莲，赤足立于莲台之上，其下又承白地墨彩六边形底座。清代磁州窑持荷童子坐像（图5），高19厘米，圆脸双髻，眉目清晰，右手持连瓶荷花，左手握带蕊莲蓬。在宋金时期磁州窑瓷枕的枕面上，常绘农家小儿手持荷叶或荷花赶鸭归牧的场景。因磁州窑瓷器的装饰风格具有浓郁的民间生活气息，所以该窑匠人将磨喝乐请下神坛，让它们过起了农家小儿牧鸭的日子。

图3 宋吉州窑童子持莲蓬立像

图4 金 红绿彩持莲童子天津博物馆

图5 清代磁州窑持荷童子立像

宋代以后，河北、陕西、河南、山东、山西及江西等地，摩喝乐崇拜十分兴盛，留存的文物也很丰富。河北磁县观台镇磁州窑遗址发现的金代孩儿枕瓷泥模具（图6），长21.7厘米，高10.3厘米。现藏磁县博物馆。童子横卧，面庞浑圆，眉目清秀，手持荷叶，模具顶部为枕面。宋代耀州窑青釉刻花婴戏莲花纹碗（图7），北京故宫博物院藏。高7.2厘米，口径18.7厘米，足径5.5厘米。通体施青绿釉，碗内刻划婴戏莲花纹，婴孩体态丰腴，右肩扛莲花，穿游莲花荷叶间，姿态可爱。宋代湖田窑婴穿莲花纹斗笠碗（图8），高9厘米，口径23厘米。这种“娃娃碗”是景德镇湖田窑常见的产品，可知磨喝乐乞巧习俗的普及程度。明代磁州窑系白地黑花卧童枕（图9），长26厘米，广东省民间工艺博物馆藏。童子双髻，面目清秀，柳叶眉，双目闭合呈酣睡态，神情安然地卧于钱纹枕上。枕面荷叶形，以褐彩绘荷花。枕其入眠，有乞生聪慧贵子之意。

图6 金代孩儿瓷枕模具  磁县博物馆

图7 宋 耀州窑青釉刻花婴戏莲花纹碗

图8  宋影青刻花斗笠碗

图9 明 白地黑花卧童枕 广东省民间工艺博物馆藏

宋、辽、金、西夏政权并立，各民族间既有政治冲突，又有文化融合。在宁夏的西夏灵武窑遗址中，发现一件白釉剔刻婴戏纹瓷片（图10），残长8.5厘米。童子头部硕圆，眉目清晰，元宝大耳，目光炯炯，手持荷叶，神采奕奕。元朝时汉族的七夕节俗也影响到少数民族。大德九年铭黑釉剔刻花婴戏纹嘟噜瓶（图11），高27.3厘米，大英博物馆藏。嘟噜瓶是蒙古人使用的盛酒器，器身浑圆粗犷。此瓶圆腹上剔刻持荷孩儿，童子面容丰满，憨态可掬。这两个磨喝乐纹饰出现在少数民族瓷器上，是汉族七夕文化与少数民族文化交流的结果。

图10 西夏 白釉剔刻婴戏纹残片

图11 元 磁州窑黑釉剔刻花婴戏纹小口罐

除了儿童对磨喝乐的真人扮演、供桌上祭拜的偶像以外，还有玉雕件。宋话本《碾玉观音》中描写了雕琢玉摩侯罗的情节：“……去府库里寻出一块透明的羊脂美玉来，……这块玉上尖下圆，好做一个摩侯罗儿。……摩侯罗儿只是七月七日乞巧使得……。”在宋代执莲童子玉雕件中，童子头部往往前额宽阔，后脑勺向外隆起。头顶一撮发似短缨，用细密阴刻线表示，线条雕琢有力，多呈桃形。五官以直线和弧线等简单阴刻勾勒，眉由两道阴刻短线划成“八”字形。眼眶用上下两道阴线表示，上刻线稍深且直接划下来，与鼻上端相连。葱管小鼻，鼻由眉心向下勾出，上窄下宽。口似樱桃，耳多贴于面部。若作面部特写拓片，具有胖头猴面的特征。身穿窄袖对襟齐膝长袍，外罩比甲，腹前结带，腕戴手镯。手持的莲荷，花茎盘绕着从肩背部穿过，花型硕大举过头顶或在童子身侧，花瓣层次感强。举荷叶者，荷叶边缘如齿，叶脉细长。莲荷或荷叶茎部呈搜工后未经打磨的见棱方形。童子手呈握拳状，拳与衣袖宽幅相当。下穿大肥裤，比甲和裤腿饰“※ ”纹或方格锦纹。一小腿向后抬起，双腿交叠。清宫旧藏宋代举莲童子玉雕件（图12），高7.2厘米，宽2.8厘米，厚1.1厘米。玉呈暗白色，童子穿细袖衫、肥裤，外罩长比甲，比甲上刻“※”纹。童子头偏向左侧，露右耳，双手举一长柄莲花，花朵置于头顶。童子五官刻画简单，以少量短弧线表示衣纹。另一宋代青玉持莲童子玉雕件（图13），高8.3厘米、宽3.9厘米，重61克，现藏中国文物信息咨询中心。青白玉圆雕，有黄色点片状沁色。童子头部硕大，头顶梳双发辫，双眼呈橄榄形，直鼻小口，耳贴于颊部。身穿无领对襟衣，童子正用小手将莲花、荷叶从地上的瓶中取出。童子的五官、手指、衣纹多用简约直线、弧线阴刻勾出。

图12 清宫旧藏宋代举莲童子玉雕件

图13 宋代持莲童子玉雕件

宋代工匠为七夕节琢成的精美摩侯罗玉雕件，连皇帝都爱不释手。在《湖海新闻夷坚续志》前集卷一中，记载了一则宋高宗由鱼腹重得旧物的轶事。“建炎中，高宗幸四明，尝执一折叠扇，中有玉孩儿为扇坠。金人至，登舟仓卒，失手沉扇于江。及都杭州十余年，忽一日，循王张俊预内宴，手执一扇坠玉孩儿。上熟视，乃向年四明所沉者，遂问循王得之何所。答曰：‘臣于清河坊铺家买至。’上即遣人往问铺家所买之由，谓于每日提篮者得之。遂转问提篮者，乃谓得之候潮门外陈宅厨娘。继又问之厨娘，答云：‘破黄花鱼重十斤，腹中有此一物。’奏闻，上大悦，以为失物复还之兆。铺家、提篮者各与进议校尉，厨娘仍告封孺人。”虽然明末清初有人写诗讥讽此事，“汴京已亡成何事，临安空赏玉孩儿”，却也从侧面反映出宋代玉工所治“玉孩儿”的艺术魅力。

持莲童子题材寓意美好，不仅在上层社会中流行，也赢得了平民阶层的喜爱。然而玉器珍贵，并非人人可得，因此如前所述价格亲民的泥孩儿、瓷童子，以及磁州窑、耀州窑、湖田窑等地烧制的持莲童子纹碗等生活日用瓷，成了满足普通百姓在磨喝乐信俗中乞子心愿的首选。

本文曾经别刊发于

2022年《中国收藏》7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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