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成

在著名的青铜器何尊铭文中，周成王将定都成周洛邑称为“宅兹中国”。“中国”概念最早指“中央之地”，后来才成为专门形容华夏正统的名词。在古人的心目中，以郑州、洛阳为代表的河南省中、西部，是天下四方的几何中心，四方道路汇聚于此，四方万国相会于此，无数故事在这里发生，无数英雄人物在此你方唱罢我登场。今天，在考古学的帮助下，埋藏在“中央之地”地下的故事一点一点褪去尘封，告诉我们这里不仅是最早的“中央之地”，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最早的“中国”——中华文明的发源地之一。

今天的河南，良田千里、道路纵横，现代化城市星罗棋布，发达的农业让这里拥有超过9800万人口，成为中国人口最多的省份之一。在约10万年前，初来乍到的人类来到这里，为波澜壮阔的中原历史翻开了第一页。

远古的先声

10万年前，在寒冷的末次冰期中出现了一段温暖湿润的间冰期。河南省郑州市一带森林茂密，在水边空地上还生长着繁盛的蕨类植物——这在今天是南方地区的景观，肿骨鹿、斑鹿和野牛在水边的空地上悠闲地吃草，鸵鸟在草地里奔驰。在这片“伊甸园”中，中原地区最早的居民开始繁衍生息。

考古学家在河南郑州荥阳市崔庙镇南部的一个名为“织机洞”的山洞中找到了他们活动过的痕迹。织机洞是当地常见的石灰岩山洞，洞深约40米，洞前有宽阔的河流流过，洞口高达20余米，宽10余米，朝向西北偏北，高出水面约6米，山洞大小适中、靠近水源，是穴居的原始人理想的栖身之所。

在织机洞中，人们发现丰富的古人生活遗迹，其中包括数千件有使用痕迹的石制品，其中包括用于砸击的石锤和用于切割的刮削器；在洞中发现不少用火的痕迹，在灰烬堆中还发现大量烧焦的动物骨骼，山洞内部并没有可供燃烧的茂密植物，显然并非自然火堆，虽然我们还不知道织机洞的洞穴居民到底是保留了野火还是已经学会某种取火术，但是他们已经学会用火保暖和加热食物无可置疑。

/织机洞遗址，位于河南郑州荥阳市城南 20 千米的崔庙镇王宗店村北大路山北端西坡。织机洞是当地常见的石灰岩山洞，洞前有宽阔的河流流过，洞口高达 20 余米，宽 10 余米。山洞大小适中、靠近水源，是穴居的原始人理想的栖身之所

在对织机洞石器的研究中，学者也注意到，洞内的石器在几万年的时光中并非一成不变。早期的石器体积较大，制作粗糙，主要以大块的砂岩制成；而到晚期，石器的体积缩小，制作更为精细，其原料也换成燧石和石英。在织机洞前的河流中，砂岩俯拾皆是，极易获得，而最近的燧石和石英产地却在几千米之外的山中，织机洞的石匠们为何舍近求远，在石器制作中放弃近在眼前的砂岩呢？原来砂岩虽然易于获得，但质地较为疏松，适于加工成大型砍砸器却很难加工成体积小的切割器，而燧石和石英硬度则更高、更脆，加工出的石器体积更小且更为锋利。看来，在几万年的时光中，居住于此的先民们已经开始有意识地制造不同用途的石器并为之挑选合适的材料。这些在今人看来理所当然的事情，在数万年前的意义不容小觑。

2012年，郑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和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发掘了郑州老奶奶庙遗址。这座遗址位于郑州西南郊的嵩山山麓，经测年其使用时间约为4.5万年前，考古工作者共发现石制品3000余件和大量的动物遗存。在后来的多次发掘中，考古工作者发现老奶奶庙遗址群分为多个遗址，其中第1地点设有固定的火塘，大量石器和被烧焦的动物碎骨被发现；第2、第3地点则没有用火痕迹，动物骨骼也较为完整。据此推测，第1地点为老奶奶庙聚落的主营地，人们在此点起旺盛的火堆，将切割好的肉在这里烤熟，他们对肉食极为珍惜，在食用完大块的肉之后，还会用石器剔下碎肉并砸碎骨骼以食用骨髓；第2、3地点为专门处理食物的“操作间”，老奶奶庙的猎人们将猎获的犀牛、马、牛等大型动物搬运到这里，在剥皮和初步切块后再运至营地食用。据老奶奶庙的发现看来，4.5万年前中原地区的古人已经开始对聚落分区，产生了专业的分工意识。

/老奶奶庙旧石器时代遗址，位于河南郑州市西南郊二七区侯寨乡樱桃沟景区内。遗址展现了早期人类生活的遗迹

从织机洞和老奶奶庙两个遗址的发现来看，间冰期舒适的环境养活了繁盛的动植物群，动植物群滋养了中原地区的古人类。可是间冰期不会永久地持续下去，当人类族群赖以为生的舒适气候发生改变时，一切都将为之改变。2009年，郑州市考古工作者在河南登封市西施村发现一处旧石器时代遗址，距今约2.5万年，与织机洞和老奶奶庙相比，西施遗址出土的石器特点明显——采用石叶剥片技术，即从石头上通过捶砸获得小石片，而非直接加工石头本身。和传统加工技术相比，这种技术得到的小石片更轻薄、锋利，缺点也很明显——这些石片并不耐用。这类细石器的广泛运用反映的不仅仅是石器加工技术的进步，更反映了当时中原地区人类面临的困境。

/在老奶奶庙旧石器时代遗址发现密集的动物化石。考古工作者在该遗址共发现石制品 3000 余件和大量的动物遗存，可以推测，距今 4.5 万年前中原地区的古人已经开始对聚落分区，产生了专业的分工意识

根据古气象学研究，在大约2.6万年前，全球气温大幅下降，这引发了连锁效应。气温下降造成两极冰盖扩张，更多的水被锁在冰川中，海平面下降了近150米，洋流改变、季风减弱、降水减少。中国北方地区的生态环境也随之改变，古人原本温暖湿润的家园变得干旱而寒冷，环境承载大型哺乳动物的能力急剧下降，而以狩猎为生的古人类自然面临生存危机。这些原始的猎人不得不在更大的范围内花更长时间才能猎获满足生存的猎物。这样的改变让他们必须改进手中的工具，这些工具必须比过去更加轻便易于携带，而耐用性则并不重要。在这样的生存压力下，更小、更易于替换的细石器成为他们共同的选择。西施遗址的发现就是席卷华北的细石器风暴的一部分，其背后反映的是古人类面前的巨大危机。

或许正是依赖工具的改进是使中原地区的古人类不仅有惊无险地渡过这场气候危机，也在约1.05万年前扛过另一场干冷气候——新仙女木事件，在约1万年前再次迎来温暖潮湿的舒适气候。新仙女木事件在全球的其他地方都引起剧烈震动，中国北方的小米（粟）和南方的水稻种植技术都在这场气候危机后萌芽。学者认为，正是这场大降温、大干旱使得人类不得不开始探索捕猎和采集之外的采食渠道，特别是漫长的冬天让古人类必须寻找可以长时间储存的食物，谷物的采集、种植史由此开始。

在中原地区，两场气候危机给古人类的深远影响仍然清晰可见。在新密李家沟遗址的发掘中，考古工作者发现这里的石器依然以细石器为主。而在2010年的发掘中，李家沟更是出现了磨制石器。李家沟遗址所处的时代，气候已经回升。而这一发现或许表明，李家沟的古人已经习惯于使用轻巧的细石器。在细石器工业长期发展后，石器加工技术终于进入一个新的纪元——磨制石器登上历史舞台。磨制石器的出现，说明新石器时代的帷幕正缓缓拉开。

贾湖的发现

今天，在河南省会郑州市的河南博物院展厅的玻璃柜里，陈列着一支其貌不扬的乐器——这是一支以骨骼为原料制成的笛子，笛体长23.6厘米，微弯，笛身上等距分布着7个小圆孔。对于不明就里的人们来说这支骨笛并没有多大看头，笛身既没有精美的花纹，也不存在贵金属的缀饰，反而呈现粗糙暗黄色。然而这支笛子却成为河南博物院的镇馆之宝，要知道，这可是在文物大省河南。这支骨笛的身上藏着什么样的故事，赋予它如此崇高的地位呢？

/贾湖骨笛，新石器时代，出土于河南舞阳县贾湖遗址，现藏河南博物院。骨笛用鹤类直骨制成，磨制精细，共有七孔。在骨笛的第六孔与第七孔之间有一小孔，经测音可以发两变音，应为调整第七孔发音而钻的调音孔。这是迄今为止，中国考古发现的最早的乐器

这支骨笛的出土地是河南省漯河市舞阳县北舞渡镇贾湖村，这里位于河南省中南部，处于中原平原、南阳盆地和黄淮海大平原连接处，是名副其实的要冲。贾湖村地下为肥力强劲的黑土，沙河、澧河、三里河等淮河支流带来丰沛的灌溉用水，让这里自古富庶，著名的小吃北舞渡胡辣汤便是出自于此。总而言之，贾湖村附近，不管是对于今人还是古人来说，都是一片宜居之地。

早在20世纪60年代初，在河南省舞阳县文化馆负责文物工作的朱帜偶然在贾湖村发现一些陶片、人骨和红烧土。他通过观察，认为贾湖村附近存在新石器时代遗存。囿于时代，朱帜发现的这处考古遗存并未得到重视。转眼来到近20年后，1979年，贾湖村小学的师生在开垦荒地时又发现了一批陶片和石器，他们将发现上交到县文化馆。这批遗物再次唤醒了朱帜的回忆，他将贾湖村的发现上报至省级文物部门。到1983年春季，文物考古工作终于开始围绕贾湖村开展起来。经过发掘，考古工作者们认定，贾湖遗址是一处遗存极为丰富的新石器时代早期遗址，对于探索中华文明的早期发展史，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贾湖遗址的发掘一直让人惊喜不断。1983—1987年5年间，贾湖遗址共计发掘2300余平方米，发现房屋基址45座、陶窑9座、灰坑370座、墓葬349座，大量陶器、石器、骨器被发掘出土。之后，在2001年、2013年，贾湖遗址又进行两次发掘，发现同样不少。最初，学者通过特征较为原始的陶器和石器推断，贾湖遗址的存续时代在新石器时代中期，与仰韶文化相比要更早。经碳十四测年，贾湖遗址的年代可以上溯至距今9000年前，并持续发展了约1200年，在距今约7800年前才彻底废弃。

/贾湖遗址 M344 号墓，位于河南省舞阳县北舞渡镇西南 1.5 公里的贾湖村。遗址主要由古墓葬、房址、陶窑、灰坑等组成，是中国新石器时代前期重要遗址

鸿蒙的乐章

前文中那只堪称河南博物院“镇馆之宝”的骨笛，便是在1987年5月14日的考古发掘中出土于贾湖遗址M282号大墓。按照考古学分期，这座大墓属于贾湖遗址第二期，并非贾湖最早的墓葬，其绝对年代也可以早到距今约8600—8200年前，仅凭这个早得惊人的年代，贾湖骨笛在中国考古史上的地位就罕有其匹。

在最初揭露M282号墓时，不管是主持发掘的考古学家张居中，还是参与的民工，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谁也没有想到在这座自从远古以来就再未开启的墓葬中竟然会发现乐器。并不懂演奏的张居中粗略地抹去骨笛上的泥土之后，就尝试着吹响它，古怪的声音并不悦耳，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他们或许听到了华夏文明最早的乐声。不久之后，第二只骨笛又出土于同一座墓葬。张居中带着两支骨笛前往北京拜会古乐器专家萧兴华先生。测音之后，萧兴华先生认为这两支骨笛已初具音阶，经演奏更是发出悠扬婉转的笛声。在这穿越8000年的清脆音乐中终能确定，贾湖M282号墓中发现的这两支骨器，正是以丹顶鹤腿骨制作的七孔笛，是中国已知最早的乐器。

骨笛的神奇之处还不止于此，经测音，M282号墓葬中出土的两支七孔骨笛均能在不使用任何修饰技术的情况下演奏完整的七声音阶，20号骨笛可吹出12356b7i，21号骨笛可吹出1235b6b7i，两支骨笛的绝对音高只差两分（每个“半音”音程分为100音分），对于未经训练的普通人来说听起来没有任何区别，这表明8000多年前的古人已经对音调有了较为成熟的认识。而仔细观察20号骨笛的笛身，上面至今仍有较为清晰的制作痕迹，笛身上尚存未钻穿的点。据推测这些点是在骨笛制作前事先规划好的，在制作过程中，制作者发现原先预留的钻点音高有误，于是推倒原先的设计重新计算，这样的情况在贾湖其他墓葬发现的骨笛上也多有发现。这些痕迹表明，在8000年前，贾湖人已经建立了一套标准的音律系统，他们对自己的音乐精益求精，决不允许一丝瑕疵的出现。

贾湖人对音律的认识绝非一开始就如此深刻，在贾湖最早的一期遗存中，就已经出现五孔、六孔的骨笛。经历近500年的不断探索，才在二期诞生了M282号墓中臻于完善的20、21号笛。这表明在数百年的时间里，贾湖居民的生活一直平稳而富足，是什么带给他们如此田园牧歌式的理想生活呢？

在传统印象中，农业大省河南是中国北方农业区的一部分，由于降水偏少、冬季寒冷，这里更适宜种植麦、粟等喜干耐寒的作物，然而在八九千年前，河南的气候可不是这样。在贾湖遗址的发掘中，学者注意到这里出土的动物骨骼包括麂、水牛、扬子鳄、黄缘闭壳龟等，植物有水蕨、菱角等。这些动植物喜爱暖湿，今天主要生活在长江流域，而在贾湖所在的黄淮地区已经绝迹，这表明贾湖先民们生活的环境更像今天的长江中下游地区，降水丰沛，气候温暖。在这样的雨热条件下，又生活着大量野生动、植物，为他们提供了丰富的食物来源。

在广泛采食野生动植物的同时，贾湖人也进行着颇具规模的农业生产。在贾湖遗址发掘中，发现大量碳化稻谷、稻壳和石制农具。对出土的197粒完整碳化稻粒进行观察后，学者认为，贾湖水稻与野生稻相比，形态上已经出现显著的变化，已经具有栽培稻的特征。虽然这些尚显原始，但是已经明显区别于野生稻，可能正处于籼稻、粳稻的分化过程中。另外，有学者还发现,通过显微观察,贾湖出土稻粒外层的糊粉层已经不可见。这表明贾湖稻粒可能曾经被人刻意磨过，遗址中出土的石磨盘和石磨棒可能便是贾湖先民对稻米深加工时使用的工具。不管这种观点是否成立，至少从现存的证据来看，稻作农业应当是贾湖先民生活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值得深思的是，目前我国已知最早的栽培稻出现于一万年前的浙江浦江上山遗址中。在东南沿海“点亮”水稻种植科技后近千年，水稻就北传至豫西南的贾湖，可见此时华夏大陆上的各个文化区并非“孤岛”，他们冲破地理的隔阂，互相交流文化和技术，在后来的岁月里，数千年连绵不绝的文化交流最终促成文化共同体的形成。

在八九千年前的贾湖，河湖纵横、草木茂盛，先民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既打猎捕鱼，也在水边采集菱角等野生植物根茎，还在村落附近的低洼地带种植水稻作为生活的补充。这片富饶的地方足够养活数百人，他们不再需要四处流动即可填饱肚子。于是贾湖居民们建造起半地穴式房屋以供栖身，制作罐、鼎、钵等陶器让生活更加便利。根据近年来的研究，贾湖先民甚至还学会利用野果酿酒，创造出中国已知最早的酒精饮料，其生活的舒适程度可见一斑。

物质富足带来社会复杂程度的提高。虽然根据学者推算贾湖聚落日常活动的人口大约只有260人，但是这已经足以支撑贾湖社会出现初步的阶层分化。2013年，贾湖遗址发现一座编号为M55的墓葬，墓中埋葬着一位约6—10岁的儿童，他的随葬品在贾湖遗址的诸多墓葬中算得上是极为丰富的。除一些陶器和石器外，他的头枕着一块象牙雕板，脚部放着4件龟甲和獐牙，他颈部以下的大部散落着共计228粒绿松石珠。这些珠子上都钻有小孔，显然原本属于同一条绿松石项链，出土之后仍然翠绿夺目。绿松石项链、象牙器放在整个贾湖范围内来说都是罕见的奢侈品。墓中死者尚未成年，这些精美的随葬品显然不大可能是他生前靠自己的劳动所得，应当是悲痛于他夭折的亲人们放入墓中为他送行的。从这一点来看，在贾湖聚落中，原本人人平等、共享财产的社会已经悄然发生变化，财富和地位开始在血缘亲属之间传承，此时这种趋势仍处于萌芽之中。在未来的岁月里，由公有制到私有制的转变将成为历史发展的一条重要主线。

/贾湖龟甲，新石器时代，贾湖遗址 M327 出土，现藏贾湖遗址博物馆。与龟甲同时出土的，还有 7 粒石子，推测是古人作为占卜之用

在物质生活之外，贾湖人也开始构建起独属于他们的精神世界。在贾湖遗址的一些墓葬中，人们发现了成套的完整龟甲，一些龟甲上还被刻上了刻划符号，这些龟甲被小心地放置在死者遗体旁边。这说明龟甲是死者生前的随身之物。在龟甲内，往往装有若干小石子。关于龟甲和小石子的用途各有说法，一些学者认为这是一套占卜用具，用法和至今仍在使用的签筒类似。贾湖人在占卜时摇动龟甲，以摇出的石子数量决定吉凶；另一些学者则认为，装有石子的龟甲实际上起着“沙锤”的作用，贾湖先民在祭祀仪式中有节奏地摇动龟甲“沙锤”以营造神秘的氛围。不管真相是其中哪一个，龟甲的发现都表明，在贾湖先民心目中，龟并非普通的动物，而是与精神世界密切相关。在中国历史上，长寿的龟一直被人们视为具有超凡灵性的动物，龟甲常常被用于占卜之中，后来殷商甲骨占卜就是龟灵崇拜的集大成者，而贾湖所见的龟甲随葬就是目前我国已知最早的龟灵崇拜实例。这也许并非偶然，贾湖人音乐水准的标志——贾湖骨笛为丹顶鹤的腿骨所制，而鹤在中国传统信仰中也是通天灵鸟，是天神的使者，即所谓“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龟、鹤在后来更是成对出现，这两种在中华文化中颇具灵性的动物，都出现在贾湖人的精神生活之中，被亡者带入地下，表明今天尚存的一些中华传统信仰，其起源要比我们能够想象要早得多。

/叉形骨器，新石器时代贾湖文化(距今约 9000—7500 年)，河南舞阳县北舞渡镇贾湖遗址出土，现藏贾湖遗址博物馆

/刻符龟甲，新石器时代裴李岗文化(距今 8700—6800 年)，出土于河南舞阳县贾湖遗址，现藏河南博物院。出土于贾湖遗址的刻符龟甲等文物，是我国已发现的最早文字符号

最早的陶鼎

随着贾湖遗址走向繁荣，它的影响力也不再局限于舞阳一隅。大约7800年前，在贾湖遗址北方的中原地区，北达安阳、南至信阳、东到杞县、西到卢氏的广阔范围内的160处新石器时代遗址中，一支名为“裴李岗文化”的新石器时代文化崛起。裴李岗文化因最早在河南新郑的裴李岗村发掘并认定而得名，是仰韶文化的源头之一，也就是华夏文明的来源之一。裴李岗文化在陶器、石器方面继承自贾湖文化，但在生活方式上却与贾湖区别显著。他们同样已经将农业作为经济生活的重要补充，种植的却是广泛分布于北方干旱区的粟、黍等作物，在贾湖地区主要种植的水稻却没有跟随陶器北上。与贾湖所在的豫西南地区相比，裴李岗文化流行的中原地区降水更少、积温更低，更适合种植抗旱耐寒的粟、黍等作物。此时在更靠北的河北磁县、武安等地区，“邻居”磁山文化正是靠着种植小米迎来了繁荣。结合裴李岗文化中出现了钵形鼎、石铲、石锛等带有磁山文化风格的器物，有学者提出中原地区的裴李岗文化是贾湖文化北上与磁山文化南下碰撞的产物，他们的陶器在贾湖风格的基调上融入了部分磁山风格。同时，磁山文化的粟、黍种植技术也被中原地区的裴李岗人所接纳，他们因地制宜地开展农业活动，发展出了更大的聚落和更多的人口。在裴李岗文化形成后立刻形成了强大的影响力，贾湖遗址后来也受到裴李岗文化的强烈影响，文化性质发生了改变。

按学者王建华的计算，裴李岗文化的总人口可能已经达到11万人以上。在广袤的中原大地上，这样的规模当然算不上人口稠密，但是已经足以促进社会向着更加复杂的方向发展。在贾湖、裴李岗、水泉等裴李岗文化代表性聚落的考古发掘中，考古工作者整理出大量墓葬。这些墓葬大多建在专门的墓区之中，成排成列，规划得相当整齐。年代较晚的墓葬也大多没有破坏年代较早的墓葬，表明裴李岗文化先民已经形成相当强烈的家族意识。同一血缘家族的多辈人同葬于一个专门的墓地，他们的坟墓可能有严格的规划，按照行辈排列，甚至已经产生了某种记录先人埋葬地的方法，否则不太可能如此整齐划一。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上，家族的地位不可取代，同血缘的人们聚族而居、举族而葬是长期存在的传统。以宗族为基础的农业社会正是建立在此基础上的，裴李岗文化的墓葬表明，这样的传统在8000年前已经产生。

裴李岗文化的生命力是如此之强，它借助中原的独特区位，对当时华夏大地上的其他文化都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影响。鼎可能是中国上古时期最为重要的炊具，这种三足炊具制作简易，在陶釜陶罐下再加上三只脚即可完成，在使用时将鼎架在火上便能很方便地加热食物和水，其在各地的新石器时代文化中均有发现，后来在青铜时代还成为权力的象征。按照中国人民大学教授韩建业的研究，最早的陶鼎可能就是裴李岗文化的先民发明的。在陶鼎出现后，迅速被周邻的其他文化所接受。向东南，鼎传入淮河流域的双墩文化，之后又通过双墩文化传入山东地区的北辛文化；向西，以甘肃秦安大地湾等遗址为代表的白家文化中出现与裴李岗相似的三足器，或许是裴李岗文化陶鼎深入关中传播的结果；向北，原先单独制作陶支架的磁山文化中出现了自带三足的鼎，应该也与裴李岗文化的传播关系密切。总之，处于中原这个十字路口的裴李岗文化一方面从周边的其他新石器时代文化中汲取养分，另一方面也将自己的文化因素传向四方。

乳钉纹红陶鼎，新石器时代裴李岗文化，出土于河南舞阳县贾湖遗址，现藏河南博物院。这是目前发现时代最为久远的陶鼎。作为实用的炊器，陶鼎多使用夹砂陶，以增强其耐热性。

石磨盘、石磨棒，新石器时代裴李岗文化，出土于河南郑州新郑市裴李岗遗址

可以说，在近8000年前，中原地区的枢纽作用已经初步凸显，周边各个地理单元孕育的新石器时代文化汇集到“天下之中”，在这里碰撞、融合，形成崭新的文化后，又通过这里将影响力辐射到周边地区，再次促使周边地区的文化发展，周而复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