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波江北群山中,藏着一座静谧的寺庙,名曰“保国寺”。
层峦掩映,碧潭清影,沿香道拾级而上,行至山腰,方见山门。
保国寺是“深山藏古寺”的写照。漫长的时空里,它并不知名。直到1954年,南京工学院的三个学生叩开尘封已久的山门,判断它是当时所知江南最古老的木结构建筑——来自北宋时期的建筑遗构。
曾经,人们认为江南没有早期木构。南方潮湿、多雨,易遭虫蛀,木构保存谈何容易。保国寺的发现,打破了这种观点。
今年是保国寺北宋大殿落成1010周年,也是《营造法式》成书920周年。10月13日至15日,一系列围绕建筑遗产保护与利用展开的学术研讨会将在宁波举行。让我们回到故事的源头,解读“发现保国寺”背后的意义。
20世纪70年代的保国寺大殿。
一
中国人从学科角度认识自己的建筑,是从中国营造学社开始的。
这个建筑史学界的“天团”,集结了包括朱启钤、梁思成、林徽因、刘敦桢、莫宗江、陈明达等在内的国内最早一批建筑学者。战乱频仍的年代,他们不顾地域阻隔、交通不便,在简陋的条件下开启中国古建筑调查。
林徽因测量佛光寺经幢。
山西佛光寺的发现,打破了日本学者“中国无唐构”的断言;在应县木塔、正定隆兴寺、独乐寺观音阁的测绘,第一次让中国人拥有了自己的古建筑数据。
他们也到过南方。1934年,浙江省政府修缮六和塔,邀请梁思成、林徽因夫妇俩出谋划策。在杭州,当他们听闻浙江有千年古刹延福寺,当即前往考察。
梁思成在延福寺大殿前留影。
武义延福寺最终被判断为一座元构,已属难得。那么更早时期的建筑,浙江还有没有?答案揭晓在二十年后。
1953年,刘敦桢先生在南京工学院组建“中国建筑研究室”。戚德耀、窦学智、方长源是研究室的学员,当时都还是二三十岁的小年轻。
1954年夏天,他们按老师刘敦桢的嘱咐到浙东一带做民居和古建筑调查。
近半个世纪后,戚德耀依然记得“发现保国寺”那一天的场景。
“茫茫烟云飘荡虚濛在山间,犹如一幅绝妙的国画山水。偏偏这时下起了雨,我们只好冒着大雨快跑。约前行了半个小时,才离山近了些,只是不见佛寺踪迹,仅见几幢民房,零零星星散布在山脚下。”(引自戚德耀《将近半个世纪前调查保国寺的回忆》)
前排右四为刘敦桢教授,后排左四为方长源、后排右三为戚德耀、后排右二为窦学智。
古寺的线索是当地人告诉他们的,只是大家不说什么“保国寺”,只称山里有唐代“无梁殿”。直到了跟前,三位学生才恍然——
这不是什么唐代的“无梁殿”,而是一座拥有典型特征的江南宋构。
这也是浙江乃至整个江南地区第一次发现早至北宋的木结构建筑遗存,有改写中国建筑史的意义。
二
有人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
中国木结构建筑,每一个构件的材质、尺度、样式都带着与生俱来的标签。它们的组合方式、排布规律,富有韵律和节奏感,饱含着前人的智慧。
1954年保国寺勘测照片。
读懂宋构的指南,记录在一本叫做《营造法式》的书里。这曾是一部“天书”,学者们花了很长时间,结合地面遗构一一对照,方才读懂那一串神奇密码,发现其中蕴藏的巧思。
保国寺的发现,为我们读懂这部建筑奇书提供了实物例证。
根据寺志记录,保国寺的建造年代比《营造法式》早90年,许多作法非常接近。比如阑额上显眼的“七朱八白”彩画,书里是这么写的:“檐额或大额刷八白者,如里面,随额之广……于额身内均之,做七隔,其隔之长随白之广,俗谓之七朱八白。”保国寺阑额正采用这样的比例绘制。
《营造法式》中记载的“七朱八白”。
保国寺阑额上的“七朱八白”。
“七朱八白”代表一种古老的审美。它不同于明清宫廷里的苏式彩画或和玺彩画,异常干净、简洁。它模拟的是唐代建筑中的重楣样式,体现着审美的延续性。
保国寺的发现也使我们进一步感知到宋时的韵致。这是一个简约又不乏精致的时代,这种追求贯穿在社会生活、艺术创造的方方面面。
保国寺建筑最经典的造型莫过于天花藻井,当心间一个大藻井,两次间各一个小藻井,像三朵盛开的莲花绽放于头顶。
还有柱子的多变造型,优美多曲的弧线给整个大殿注入灵动气息。因木料不足或财力有限,工匠们还设计出小料拼合的营造技艺,创造出保国寺最具代表性的“拼合柱”。经济减省又物尽其用,是中国木构一贯的原则。
保国寺大殿柱网。记者 杨辉 摄
保国寺发现的意义,更在于指引我们认识了一个建筑学意义上的江南。从此,人们在南方想象宋朝有了一个实体的可供参考的空间。建筑的大小、高度,空间布局、细节设计,保国寺的存在比任何史料记载都更有说服力。
江南陆续发现的早期木构,在浙江有“一宋三元”,即宁波保国寺和武义延福寺、金华天宁寺、景宁时思寺;在福建有三座宋构,即福州华林寺、陈太尉宫和莆田三清殿;在广东,则有肇庆梅庵大殿。
每座建筑的命运不同。保国寺是公认原真性最好的一座,被称为南方木构建筑的“标本”。
三
身处大殿,思接千载。今年,保国寺将迎来它的1010岁生日。为其“庆生”的议题,首先是如何让它更好地“延年益寿”。
地处沿海的宁波多雨多台风,从气候环境上说并不利于木构保存。
1975年,保国寺大殿经历过一次重修。更换了屋面的筒瓦和板瓦,修补了部分糟朽严重的构件,采取了一定防腐防虫害的措施。然而保护是长期性的课题,需要不断更新认知。
20世纪70年代保国寺建筑群全景。
保国寺与各高校合作,一面通过三维激光扫描获取更精确的数据,一面委托编制保护规划,为保国寺拿出一套最具可行性的科学保护方案。
当前,保国寺已实现对大殿周围的温湿度、降雨量、风速风向,以及振动、变形、沉降做到实时监测;还从国外引进生态环保的白蚁防治技术,为大殿这个千年“老者”建立容量丰富的“健康档案”。
千年木构毕竟脆弱,不能掉以轻心。如何更好地加以保护,将其完整地交给下一个千年,考验着一代代人的智慧。
大殿温湿度监测方位图。
保护的同时,也需要思考如何更好展示,让建筑“说话”,让更多人感受到“营造”的魅力。
阅读古建筑是有门槛的,需要进行通俗化“转译”,使大众了解到其中的精髓。而今,社会上有不少研学团体,由专业导师或“高阶”爱好者带队,专辟古建筑游览路线。保国寺古建筑博物馆本身,也面向学生群体设计了一系列入门课程,用亲手搭建、拼装等方式,培养学生们对榫卯结构的兴趣。
但不可否认的是,古建筑文化依然属于“小众”爱好。
学生在保国寺大殿近距离看斗拱。
千年木构,遗留古建华章。保国寺的存在似乎也在提醒我们,我们这个时代,能为下一个千年,留下什么样的建筑?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学和艺术,审美的视野日新月异,但利用材料的技能、对美好事物的追求是一致的。当我们叩开千年的大门,古人的匠心营建依然在源源不断地为我们提供灵感,告诉我们,符合事物本性的设计,体现美感的创意,对细节的雕琢总能被看到。
建筑不语,唯有去发现、去探寻、去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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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国寺大殿,建成于北宋大中祥符六年(1013),也称“祥符殿”。与浙江省内的六和塔、岳飞墓,同列1961年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自发现以来,保国寺从“文保所”升级为“古建筑博物馆”,抢救保护了一批宁波可移动文物的家底。包括清嘉庆时期人物画砖屏,明万历年间民居厅堂,以及从原普济寺和中山公园迁移而来的两座唐代石经幢……
今天的保国寺是拥有唐、宋、明、清、民国不同时期建筑,历史跨度千余年的古代建筑群。
记者 顾嘉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