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如今，由于文艺作品扎堆的炒作，人们似乎只知张学良是少帅，就好像这少帅是专门给他一个人定制的一样。而在几乎所有的有关他的影视作品中，“报告少帅”、“有请少帅”等台词不绝于耳，又让人感觉这少帅一称似乎充满了无限尊敬与崇拜。特别是在一些贱男腐女的眼中，这少帅就更是神圣的不得了，甚至有无知者说出“只有张学良才配称少帅”的话来，可见这一讹传是如何的深广大了。

图1 错讹百出的《少帅》剧照

我这人专爱挑毛病，这又要说说这其中的两个错误——

其一，少帅不是张学良的专称

少帅，即不是一级军衔，也不是专门特指哪一个人的别称，而是流行于北洋军阀时期的一个戏称。北洋军阀统治时期，最高的军衔就是上将，并没有帅的设置。不过按晚清的社交习惯，对较大的军头，比如各省的督、抚等，有称帅的习惯，北洋时期与晚清时期紧密衔接，故而一些旧的习俗还依惯性在延续，人们仍然习惯称一些较大的军阀为“帅”。比如称吴佩孚“玉帅”（吴字子玉）、“吴大帅”、称张作霖“雨帅”（张字雨亭）、“张大帅”、称孙传芳、唐继尧等作“联帅”（孙曾任五省联军总司令，唐曾任西南联军总司令）等，这都是一种习惯性的尊称，在当时的书信、电报中随处可见。

图2 东北军阀张作霖之子张学良

那是一个创造了无数这个帅那个帅的时代，大概也是将这个帅字使用到极致的时代，除了上面所说的“吴玉帅”、“张雨帅”这类在社交中所尊称的帅，人们还喜欢将某些军阀的特点用帅字联起来指称。比如对于那位在民国后仍然留着辫子的张勋张大人，有“辫帅”之称；对于手下将领多胡匪、其本人也与胡匪有着诸多暧昧关系的张作霖，有“胡帅”之称；对于身为安徽省长却不在省会办公而偏居蚌埠称王的倪嗣冲，有“蚌帅”之称，等等等等，这实际上带有点绰号的意味了。

不仅对手握重兵的军阀称帅，对于一些大军阀亲属中的某些人物，也往往以某帅称之。比如象什么“舅帅”——大帅的小舅子、“姑帅”——大帅的姑爷（女婿）、“三帅”、“四帅”——大帅的弟弟、以及今天我们重点讨论的“少帅”——军阀的子侄等等。

有“姑帅”、“舅帅”、“少帅”之称的，可不仅仅特指哪一个人。就单说这少帅吧，在那个群雄割据混战的年代，被称作大帅的军阀是此起彼落，大帅们三妻六妾，他们的儿子不会比他们的数量更少，少帅自然就比大帅更多。张学良以外，西北军阀马麒之子马步芳、皖系军阀卢永祥之子卢小嘉，旧桂系军阀陆荣廷之子陆裕光等，都是当年名噪一时的少帅。

图3 青海军阀马麒之子马步芳

上面所举张学良、马步芳、陆裕光等，都曾年少统兵叱咤风云，卢小嘉虽不曾统兵，却也呼风唤雨出尽了风头，您可不要因此而误会，不要以为只有子承父业带了兵做了统帅或在政潮中搅的风生水起了才能称作少帅，不不不，不是的。恰恰相反，称某公子为少帅，往往是称那些未成年孩童的，而一旦长大成人了，再称少帅就显的不恭了。我之所以举这几位，只因他们为人所熟知，不过而已。

少帅是一个泛称，这在当年是毫无疑问的，但岁月长河流淌到了今天，情况则有了变化，主要因为近些年来一些文艺作品的炒作，也因为绝大多数的人对那段历史的不熟悉，变成了在一般读者与观众心目中，这应该只是张学良的专称似的，其实不是的。

退一步说，即便少帅作为张学良的专门代称已经被现在的人所接受，到也勉强说的过去的话，那么这下一个错误就是绝对不该有的了。

其二，少帅不是尊称

在当年，称某个军阀的子侄作“少帅”，与称某些人作“姑帅”、“舅帅”一样，虽不似称“胡帅”、“辩帅”那样满含着恶意，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军阀之祸国殃民，本身就已为社会大众所不齿，其子侄亦鲜有受人爱戴者，张学良同样也不例外。就像古时的“衙内”，原本仅仅是一个官职，并非贬称，却由于充任此职者尽是官宦之家的恶少，久而久之便成为不良纨绔的代名词一样，少帅在当年，也差不多就是那么回事。往好处说亦不过是一个中性称呼，或是一个戏称，而绝对不含有丝毫的敬重。

图4 广西军阀陆荣廷之子陆裕光

对于张学良来说，在他已经长大成人接统奉军后，称其作少帅的有没有呢？也有，大有人在。但称张作少帅的人们，处在不同政治背景之下，其内心所想表达的感情却是有着很大不同的。在奉军阵营中，称少帅或许只是背后的调侃，而在一些与奉军敌对的阵营中，此称则多带有轻薄与蔑视的心理，在惨遭奉军肆虐的京津一带，人们称呼少帅还带有憎恨的心理。因为当年吴佩孚直军在当地表现出良好的军纪，而奉军的军纪则极其败坏，人们对这位花花大少并没有半点好感，这和今天一些人说到少帅时那种打心眼里流露出的羡慕与崇拜是截然不同的。

张学良本人及帅府家人知不知道人们在背后称呼少帅呢？当然知道。在张学良幼年时，这么称也没什么，但当张子承父业执掌了东北军政大权后，再如此称呼，则显然是不尊重了。而且，好多人称呼少帅，是带有强烈的轻蔑之义，因而是不允许如此称呼的。在奉军铁蹄下的人们称呼少帅，都是背地里私下谈论，而绝对不敢当面称呼。但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在一些文艺作品中，剧中人不论是辈份高低、职务大小，也不管张此时是幼稚孩童还是统军将领，都毫不顾忌地称其作少帅，甚至当面喊叫，似乎是在表达着无限的爱意，这就是荒谬失实的了。

当年在奉军和大帅府里，彼此之间的称呼是很讲究的。据曾任张学良的少校侍卫副官的朱海北回忆，“张学良将军称于凤至夫人‘老大姐’；叫赵四小姐‘小妹’，不是‘小四’。于夫人、赵四小姐都称他为‘小爷’。他最讨厌人家叫他‘少帅’……他要求部属只称他不同时期的职务，如‘军团长’、‘司令长官’、‘总司令’等。叫‘汉卿’的只有几位父执，如张作相、张景惠等，象胡若愚、周大文等，虽与他是莫逆之交，在公开场合也称官职，私下则称为‘汉爷’。叫他‘小六子’的只张作霖一人，其他人谁也不敢。”朱的回忆已经十分的清楚。实际上少帅一称，在大帅府里，就是背后，这样称呼的也不多，因为那些受到张家恩宠的人们在当时绝对不会想到少帅一称会在百年以后的今天变成如此的充满敬重与爱慕。

张学良本人是最讨厌人们称他少帅的。曾充当其勤务兵的傅德后来回忆，“有一次，老姜叫我请总办【张学良】接电话，我进入室内对张学良说：‘少帅，请您接电话。’当时，他没有吱声，也没有作出任何表示，使我不知所措。事后，我把这件事告诉了老姜，姜胳膊对我说：‘以后你千万不能称呼他少帅，他最不爱听少帅这两个字。’”

张学良为什么不爱听人称呼他“少帅”呢？因为在他自己看来，“少帅”这种称呼，就跟古代的“衙内”一样，会令人们把他看成是依仗父亲权势横行霸道的孩儿辈，或者是阿斗一类的人物。而实际上，他所担心的一点没错。

图5 东北军阀张作霖和他的两个少帅

原奉军暨东北军将领鲁穆庭、王理寰、谢珂等回忆，曾经多年辅佐张作霖，后来被张学良诛杀于老虎厅的杨宇霆，在张作霖已死，张学良成为东北军政最可能的接班人之际，恃前代老臣资格，在与人谈及张学良时，仍用轻薄的口吻以少帅称之，使张学良感觉受到轻侮，从而对杨不满，最终酿成老虎厅事件。杨之被诛，固然不是一句少帅之称惹来的，但张学良对人们称他少帅的不满，对杨屡屡在背后称自己少帅的羞愤，却是事实。由此可见，作为张作霖时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杨宇霆，在背后称呼一句少帅都会让张学良感到羞怒，并最终招来杀身之祸，其他人，特别是张的部属下人们，怎么可能象影视中那样敢于当着张的面称呼少帅呢？实际上，当年追随张学良的文官武将们，出于对他的尊敬，即使在多年之后，在与人谈及张学良时，在写回忆文章时，对少帅一称，也很是忌讳，一般是不会使用的，只是近三十余年，在一些影视编导和地摊写手们以讹传讹的炒作下，才将这与“衙内”有着类似贬意的称呼变成了今天令人艳羡的美称，从而在影视剧中大行其道。

就象“小姐”一词在不同的时代有着截然不同的尊卑荣辱一样，“少帅”一词也同样在不同历史时期和不同的人群中被赋予了不同的感情内涵。当然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其由贬称或戏称变成今天的尊称，到也无大的所谓，但若在文艺作品中，非要让当年张的部属们也这样无所谓，甚至颠倒是非将其当作爱称来当面喊叫，则无疑是对历史的强奸。

（写于1997年，修改于201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