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做你自己
他是一个老兵,一直戍守在祖国西南边陲的藏区小县城。习以为常的高寒和高原反应,到冬天还是让人异常煎熬。冬季大雪来得迅猛,几乎一入冬就封山了。当地人都调侃这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因为这里的气候不是常人所能承受的。
但他一直坚守在这里。早些年家中父母还催着他退伍回家,他想过走,但每次要走的时候,总觉得还有很多事等着自己,所以做出的决定一次又一次的被推迟。后来,老家的父母索性不管他,当白养了一个儿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一年又一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离不开这个岗位了呢?又是从什么开始他在这异乡落了地生了根呢?他从不思索这份职业对于本人的意义,他只是静静地忠实地在那里生活下去。
他回忆起,那一年他十八岁,听说武装部征兵,为了谋求出路,他选择应征入伍,三个月的新训后,他蜕变为一名年轻的战士。
在第二年,他本来该是退伍归乡的,可他总觉得有些不甘。听说可以报考军校,他很激动,毫无犹豫地报了名。接下来,他才知道什么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考军校没那么容易。初中辍学的他如何与他人竞争呢?从那时候起,他养成了夜深看书的习惯,这个习惯一直伴随着他。他喜欢夜里的那份安静,当周围人沉沉睡去,听着钢笔沙沙作响,他觉得格外安心。
第五个年头,他从军校毕业,通过努力,他如愿回到四川老家。当年从村里走出来的只有两人,他很庆幸自己是其中之一,剩下的人终其一生再也没能离开乡野。
第六个年头,他在家里人的催促下结了婚成了家。结婚没过多久,一纸调令随即而来。他是必须要走的,必须服从组织的安排。面对妻子他欲言又止,只身离开时带了一张婚纱照,照片里的妻子笑得格外美。
第七个年头,妻子打点好家中事物,安顿一家老小后,一纸随军报告,顺着他走过的路,颠簸了半个多月,最终来到这个高原深处的藏区小城。那时候的她还不知道自己将一待就是一辈子。
第八个年头,家里添了个丫头。孩子出生的那天他没能到场,留下妻子一人在产房里无助地面对疼痛。他落泪了,不知是因为得子的喜极而泣还是因为对妻子的愧疚和无可奈何。
当他拿起电话给老家的父母汇报喜事时,电话那端传来的是漫长的嘟嘟声,接连几通电话都没有回应。之前巨大的喜悦一点点跌入谷底,他沉默了。他没想过父母真会与他断了联系。他在沉默中无力地等待着,电话那边依旧没有回音。
第十个年头时,他逐渐适应了高寒气候,手上的冻疮也稍有好转。每天例行执勤和巡逻时,身体不会再因为寒冷而僵硬得无法动弹。他这人平时热心,执勤时遇见谁有困难准上去帮忙,大家因此喜欢他。当地的村民都管他叫“川汉子”,叫得亲热,巡逻的时候偶尔会有村民给他送来热乎的酥油茶。
喝酥油茶时,他用四川话和当地藏民摆着龙门阵。他想起刚调到这里时,他不懂当地方言,当地人也听不懂他的四川话,交谈起来格外费劲,闹出了好多笑话。如今想想,很是有趣。现在,他用他的四川话和村民们聊得热火朝天宛若同乡,村民们叫他川汉子,叫习惯了,连他的本名也就忘了。
第十六个年头,丫头八岁了。打她出生起,他几乎没抱过她,常年累月奔波在外,丫头经常忘了自己还有个爸爸。
每年大雪封山时,他就要出去蹲点,去的时间太长以至于爱人和小孩不得不习惯了他不在家的日子。每次出发时,爱人都给他准备好大包小包的东西,尤其是备上他爱喝的当地特有的茶,还有他的胃药是绝对不能忘的……
他走了之后,家里只有爱人和孩子守着。冬天要生火,需要背大量的柴,偶尔会有乡民来帮忙,但更多时候都是他爱人独自扛着。日子一久,孩子长大了,还能帮上点儿家里的忙。
第十八个年头,他听亲戚说老家发生了地震,家中的房屋全部坍塌。他想立马回老家照看父母,但此时已是大雪封山,他没能回家,只得打去了自己多年来攒下的全部存款。从这一年起,老家父母音讯全无。
第二十三个年头时,丫头想考去市里的高中,可事与愿违,考试失利,丫头没能离开这个荒芜的小县城。他不知如何安慰,呆呆地坐在丫头身旁,很久之后才说了句话:丫头这不怪你,全都赖爸爸。
一直以来他省吃俭用,袜子破了烂了舍不得买,自己穿的衣服几年来都是那几件,把好的贵的都让给了孩子。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里如此闭塞,没有良好的教学条件,连日常的生活用品也是极度紧缺。他不想让孩子受委屈,倾其所能创造最好的给孩子,没想到还是让孩子受了委屈。
第二十五个年头时,身边的战友又走了一批,而今他的年龄在战友之中属最大的,他从没觉得自己老,依旧和自己带的兵一起训练。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安静地过着,直到有一天。
这一天他和战士们正进行每天的例常训练,他跟在战士们身后,一圈又一圈,到最后一圈时,他突然一个趔趄倒了下去。
他被战士们抬进了医院,时间过去了好久,病房里安静了好久,当他终于睁开眼时,往事如巨石般砸向了他。他突然想起十几年前他也曾这样抬着一名小战士,冲进卫生所。如今小卫生所扩建成为大医院了,被抬着的人,则换成了他。他默默地背过头去,偷偷抹掉了眼角氤氲的泪。
这一回,他是真觉得自己老了。
他叫走了病房里所有的人,一个人在安静至极的病房里狠狠抽了口烟。他戒烟二十多年了,这一回没能忍住。
回想起自己第一次穿军装的模样,那时候镜子里的他,还很年轻;那时候的他刚学会敬礼,对着镜子敬了此生最标准的一个军礼;那时候的他,意气风发,英姿飒爽;那时候的他是一名年轻的战士身板笔直,不像现在,他老了,背已微躬。
他是该退休了,也是在这一年他决心回老家陪伴父母,一家人做个小本生意以此营生。他亏欠了太多,这次他下定决心要回家陪在老父老母身边,陪他们安享晚年。
回老家的路上,时光从眼前缓缓淌过。明明是回故乡,却格外不安,常年生活在外,故乡早就不是记忆中的故乡了。
他四处打听,终于找到了年幼时的居所。在那次地震中,房屋就已残破不堪,无法居住了,他强忍住眼泪,继续打听地震后父母的去向。
他找到了年轻时一起入伍的战友,相隔几十年的时光,彼此如此陌生却又熟悉,大家喝着酒,谈论着往事。喝着,喝着,他哭得像个泪人。
原来在那一次地震中父母与世长辞,家里的亲戚帮衬着料理了后事,本想联系他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向那个偏远的小镇投去丝毫讯息。料理丧葬的钱是亲戚们一起凑的,他打去的那些钱没花一分一毫。
他哭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在亲属的指引下,他带着妻子前往父母亲的墓地,一路上他低着头,几次欲言又止。这一路上他有着从未有过的煎熬。终于到了坟头,他的双膝沉沉跪地,像是被一块巨石重重压下,双膝落地时,他大恸,声嘶力竭,任由悲伤和泪水肆意横流,他从没像这样恸哭过,双手无力地杵着膝盖,仿佛用完了一生的力气。
他最终选择了离开老家。走之前像是为了填补什么似的,把那笔钱连同自己大部分的退休金,悉数捐给了当地的希望小学。
他辗转流离了几座陌生的城市,还是又回到了生活了几十年的小县城,在异乡把根给扎下了。
他用为数不多的退休金在待过的部队旁开了家早餐店,店里只卖简单的豆浆油条,生意冷淡,往来的都是熟人。老两口仍跟着起床号起床,爱人在店里忙活着,闲下来时他就坐在店门口,抽着烟。如今除了这家店,他只剩下满脸交错的皱纹和道不出的过往岁月。
他想起离开部队的那一天他什么都没有带,唯独把曾经的入伍通知书揣在了衣服的内兜里,俨然像是藏掖着什么珍贵的东西。
突然,来了一通电话,电话里,丫头高兴地说着自己考上了军校。他眼里泛起泪花,他想原来人越老就越脆弱,动不动就鼻子一酸,眼泪跟着就要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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