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熟悉的家中向世界道别》
[日]上野千鹤子 著
译林出版社
最近引进出版的日本著名社会学学者上野千鹤子新书《在熟悉的家中向世界道别》,通过对日本的医疗、看护、护理等最新情况的全面调研,分享自己为晚年生活所做的准备,带给读者“一个人在家带着尊严离世可以实现”的信心。在老龄化社会日益临近、独居人口逐渐增多的当下,她的观察和心得能给我们提供一些有益借鉴。
老人面临的种种烦恼和问题,要下大力气研究
有个医生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一位老人的女儿,年轻的时候长期待在国外,到了中年的时候,说是担心她母亲老了一个人怎么办,于是回到了母亲身边。过了一段时间,她来找医生商量,说:“我觉得我母亲的状态不正常,我想送她去养老机构。”
医生盯着她的脸说道:“我觉得你才应该从那个家里搬出去。”
如果在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这将是一宗谋杀案的开始,涉及乡村别墅、城堡、遗产什么的;如果在东野圭吾的笔下,谋杀可能已经发生;但是在上野千鹤子笔下,这是《在熟悉的家中向世界道别》书中的一个案例,反映了日本老龄社会的新变化。
上野千鹤子不无揶揄地写道:后来这个女儿只好在附近租了房子,搬出去住,听说分户居住以后,她母亲的情况就好转了。
上野千鹤子,东京大学名誉教授,今年74岁,没有家庭和孩子,一个人生活;她长期研究日本的老龄化问题、老年人独居问题。在这本书的《后记》里,她坦率地写道:“我一直说,我是为了一己私利在从事研究……我见过太多的老人,我知道根本无法奢望生前健健康康,死时十分突然。死亡就像一条下坡路,我们只能缓慢地走下坡去:慢慢地失去自理能力,吃不下饭,喝不下东西……我想,独自一人生活的我,也将会独自一人走过这段下坡路,然后某一天独自一人在家中去世……将来如果我一个人静悄悄地离世,过了几天被人发现,我不希望别人说我是‘孤独死’。这便是我写这本书的动机。”
在上野千鹤子研究老龄化问题的近20年时间里,日本独居老人数量急剧增加,同样急剧变化的还有日本社会对于老年生活的观念。
书中提到一本男性周刊特辑,讲的是“当你变成一个人的时候,你还这样做就失败了”,清单包括:“和子女同住”“给孙辈出学费”“把财产留给子女”“再婚”等等。
上野千鹤子不禁感叹:“今天的常识到了明天就很荒谬,今天很荒谬的认知到了明天可能就很正常。”
记者在阅读这本书的时候,也常常惊讶于日本人的观念与我们差别好大。
但是观念是社会现实的产物。日本医疗护理资源非常充足;日本2000年开始实施“护理保险制度”,年满40岁的居民强制加入并缴纳保费,费率一般为居民年收入的3%,年满65岁可申请享受服务,医护人员定期上门护理、做家务等,所产生的费用由护理保险支付70%—90%,参保人自付10%—30%;由于护理保险费实际上是一笔税收,当地政府很害怕被说成“收了税却不提供服务”,于是设立了“护理保险科”,投入了“最精锐的公务员”,甚至在开始阶段还挨家挨户访问,看有没有哪一家可以使用护理保险。如果知道这些,就会明白日本人的观念变化其实是有根据的。当然了,书里也承认,这一制度运行20年后,日本政府变得不那么大方了,可能要“收紧”护理保险;作者想要动员民众,捍卫这一制度。
但是,“护理保险”的确影响深远。书中举了一个例子,年过八旬的独居老人上村先生,患有认知障碍,他一直使用“护理保险”,最后在家里去世,那么生命最后3个月他这方面花了多少钱呢?包括医生、护士、护工、药费、交通费、夜间护理费、死亡证明费在内,每个月大概自费7万-8万日元,约合人民币4000元。
不轻易离开自己熟悉的家,对老人这个愿望要慎重考虑
正是有了这样的社会基础、经济基础,日本老人可以无需考虑其他因素,而是单纯凭自己的心情、喜好来决定,要不要跟孩子生活在一起。
到了这一步,其实人性是相通的。书中用调查得到的数字说话,“其实大家都明白,对老人来说,和心意不通的家人住在一起才是最寂寞的”。
作者索性说:“我想拜托我们的媒体从业者,不要一味展示独居者的负面形象,也要报道他们的正面典型。只要看一下周围,我们就不难发现,到处都有开开心心生活着的独居老人。”
作者提出,“称心如意的老年生活”需要三个条件:老人不应该离开自己熟悉的家;比起有钱,更应该有人(亲朋好友);不迁就他人但又自律的生活。
这就可以理解本文开头那个故事了,想要“鸠占鹊巢”,把老人搬去养老机构,别的不说,起码很不利于老人身心健康。
既然平时独居也不错,接下来的问题就顺理成章,即所谓“孤独死”。对此,作者认为,死亡是一个逐步缓慢的过程,这一过程是被护理人员看在眼里的,当他们觉得老人“快要不行”的时候,就会通知老人的子女及时过来,顺便带上丧服。
然后,作者言归正传,指出防止“孤独死”真正的诀窍:孤独死的人,生前就过着孤立无援的生活,所以只要活着的时候不是孤立无援,就不必害怕会孤独死。
接下来作者“毒舌”了一番:“孤独死的人绝大多数是男性,而且年龄都是55岁到60多岁的。这些人甚至都不算是老年人(在日本,65岁以上才算是老年人)……孤独死其实是属于中老年男性,而非老年女性的问题……独居女性完全不用害怕。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和男性独居者不同,很多女性独居者都有自己的朋友圈……日本社会认为上班族是社会人,但不认为家庭主妇是社会人,可奇怪的是,男性上班族多年工作所积攒下来的社会经验和人脉,在他们老了以后却派不上一丁点用场……而且,男性的社会经验和人脉大多是基于利害关系的,没了利害关系,可能也就不会来往了。”
作者进而认为:离婚以后,日本男性往往会轻易抛弃原来的家人,而作为“回报”,他也会被家人抛弃。这也是日本男性容易遭遇“孤独死”的原因之一;另一方面,很多日本老人死亡后被弃置在家,其实与家属不报,以便继续领取养老金有关。
她为什么要对“生前预嘱”说不
书中写道:不想在养老院、也不想在医院,而是在自己熟悉的家中、以自己的方式迎来最后的时光——这恐怕是很多人对自己晚年的期许了。
但是有一个现实问题:如果老人有认知障碍怎么办?根据日本官方预测,到2025年,将有700万老人患有认知障碍。一想到这么多老人失去自理能力,逐步失去记忆,甚至会把粪便弄到自己身上,是不是就会觉得“非要依靠养老机构不可”呢?
作者很反感养老机构,指出,大部分老人都不是自己想去,而是被家人送去的。她果断地写道:“就算是认知障碍症患者,只要你把饭菜端到他面前,他也会睁开眼睛吃的。毕竟,一个人想要活下去,食欲是关键。所以,只要还能吃,就大胆地吃。”作者列举了一些学术前辈患上认知障碍的例子,认为既然每个人都有可能患上认知障碍,与其做保健操预防什么的,还不如迈向一个“患上认知障碍以后仍然美好的社会”。
她写了一个案例:有一位父亲患上了认知障碍症,他自己一个人住,而他的儿子儿媳则住在附近新盖的房子里。一进老人家里,气味熏人。护工上门来的时候,也只能默默地去打扫。周围的人都很不解,老人的儿子儿媳明明可以把父亲接到新盖的房子里,为什么偏偏不那么做呢。实际上,老人的儿子是在跟护理援助专员商量之后,才下定决心,不把父亲接过来一起住,因为父亲的家就是父亲的家,他自己在家里想怎样就让他怎样。通过这种方式,儿子保护了自己的妻子,确切地说,是保护了他们夫妻二人的关系。
读到这里,记者一开始也觉得“怪怪的”;但是转念一想,如果放在护理保险制度的前提下,每天有人来照顾清洁,那么,让老人住在熟悉的自家房子里,即便是随地大小便,也比住在养老院要好吧。
书中写道:进食、排泄、洗澡,这就是护理的核心,只要这三块没问题,哪怕是记忆逐步丧失,也可以开心活下去!“如果将来我变痴呆了,那我希望,只要我还吃得下饭,就请一定让我活下去。”
从这样的角度出发,作者同样反感“生前预嘱”。
作者的父亲是癌症晚期,他自己是医生,懂得病情,今天他说:“让我早点死去吧。”可过了几天却说:“我想转去康复医院。”当家人四处奔走找到康复医院时,他又变卦:“算了吧。”一家人就这样被他起伏不定的情绪折腾来折腾去。作者从这段经历悟出,走向死亡的人,他们的心情会变化,会摇摆不定,人们在健康时所写的那些意愿什么的实在信不得,“而且我也不再认为,将提前决定的事情贯彻到最后是可贵的”。
她犀利地写道:“(如果根据生前预嘱在某个时刻放弃医疗,就相当于)写生前预嘱的那个过去的我,给经历变化后的现在的我判了死刑……当自我不再保持统一的时候,还去追求自我的同一性,难道不是过去的我对现在的我的一种越权行为吗?……(关于生前预嘱,听到的都是来自家属和医护方的赞誉)那样他们就不用犹豫、不用思考,只要按生前预嘱执行就好了。”
相反,作者极力称赞一位医生,该医生在回答“要不要对临终者采取紧急抢救措施”的时候说:“在生死的问题上,没有正确的答案,只要家属和我们工作人员一起,犹豫到最后的最后就可以了。”
记者认为,这种犹豫,是人道和温情的表现,人道和温情是奢侈品,需要经济实力和制度保障来支撑。
该书最后的呼吁是很有力的:一个能让独居老人安心在家的社会,也一定是一个可以让子女放心把父母单独留在家里的社会。一个不能让人安心老去的社会,它的年轻人的未来一定也会很危险。我们要去建设一个即便需要护理也能让人感到安心的社会,一个即便患上认知障碍症也能安心生活的社会,一个即便有残疾也不会被杀害的社会,而要建设这样的社会,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做。
(长江日报记者李煦)
【编辑:汪宇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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