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边雪
1923年2月16日,江苏南京一名男婴呱呱坠地,父亲欢喜地为他取名“赵仁恺”。
或许,在100年后看到这个名字的你,并不熟悉,但中国第一艘核潜艇、中国第一座核动力反应堆、中国第一座重水反应堆,每一个“第一”的获得,都与赵仁恺有关。
赵仁恺在我国核潜艇前。(图片来源:中核集团)
生在一个入夜后的中国,赵仁恺在暗夜里逆朔风,坚守明灯,用并不厚实的身躯“扛起”一艘大船,完成了一个驶向深海的传说,挺起炎黄子孙的脊梁。赵仁恺永远为核动力事业跳动沸腾的心,还有那令人炫目的50年神圣使命道路上的足迹,每每谈及,都令后辈心生崇敬。
斯人已逝,以承为祭。
一寸丹心图报国
双院院士赵仁恺的职业生涯,是从进入南京永利宁厂,成为一名技术员开始的,从学写工程字做起,赵仁恺一步一个脚印地开始了工程师的道路。
赵仁恺的中科院院士证书。
赵仁恺的中国工程院院士证书。
1955年,在永利宁厂亮眼的技术优势让赵仁恺被抽调到北京,进入化工部化工设计院。在这里,他仅用一年时间就自行设计出四川化工厂年产7.5万吨合成氨装置,随后被推荐加入中国共产党。直到后来年近古稀,他依然能脱口而出当年的宣誓:“积极工作,精通业务,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
他确实让自己的誓言落在了实处。1956年,赵仁恺被调往中国科学院原子能研究所,正式踏上核工业战线,并为此奉献了一生。
当时的原子能所大咖云集,钱三强、王淦昌、彭恒武,这些熟悉的名字都变成了赵仁恺的同事,尤其是时任原子能所所长的钱三强,对赵仁恺尤为器重。赵仁恺回忆,最初自己担心跨专业的知识不过关,不能胜任工作,正是钱三强拍着他的肩告诉他,“我们现在需要的正是你这样的工程技术人员,至于其他的知识,慢慢学,没问题。”
赵仁恺没有辜负钱三强的期望,他不仅在原子能所发光发热,更被派往苏联,广泛学习了核物理、热工水力、流体力学、辐射防护等专业知识,并把他们运用在了我国第一座实验性重水反应堆上。1958年,这座反应堆达到临界,标志着我国第一个核反应堆达到了正常运行水平,这个昔日神秘而坚固的“堡垒”逐步被打开缺口。
工作中的赵仁恺。(图片来源:中核集团)
踏上研发路
给核潜艇“画”心脏
更大的挑战接踵而至。赵仁恺一直记得1958年的夏天,他接到任务的时候天气还很热,时任二机部设计院院长的冯麟将他叫进办公室,一字一句告诉他,有一个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他,那就是研制核潜艇。
核潜艇,这是赵仁恺此前从未想象过的三个字,一个关乎国家命运前程的武器,此刻交到他手中,竟然就是这样轻飘飘的三个字。“我愿意!”是啊,赵仁恺怎么会不愿意呢,母亲曾告诉他的“报国于一世”,就是现在了。
同年9月,二机部核潜艇动力研究设计组正式成立,共计18人,赵仁恺任组长。为了理清建设思路,赵仁恺提出了初步方案:首先从物理和热工结构上选定适用于潜艇核动力反应堆的最佳堆型,根据反应堆功率大小,确定燃料元件的铀富集量、元件包壳材料;突破核物理在堆芯布置的计算和提出各项零功率试验计划。
随着技术攻关工作的深入和问题的不断涌现,到1959年底,赵仁恺已经在笔记本上梳理出1500多个技术问题,他知道,这将是一场新的“长征”。
这场“长征”有太多人在默默付出,赵仁恺曾回忆,由于当时条件有限,大家必须用手摇计算机验证计算方法,为此,大家轮番上阵,“人停机不停”,每个人的手上都是水泡和血痕,没有一双手是完好的。
在这样的“拼命”中,仅用了22个月,《潜艇核动力装置初步设计草案》问世了。
赵仁恺参加核潜艇试验。(图片来源:中核集团)
托起一轮崭新的太阳
事与愿违的是,核潜艇的研发路没有因为赵仁恺和同事们的“拼命”而一帆风顺。时值三年自然灾害,“两弹”研究又迫在眉睫,1961年,国家对尖端武器研发方针进行了调整,其中核潜艇就属于“让路”的行列,赵仁恺也被抽调去参加原子弹的研制。
在茫茫的戈壁滩上,赵仁恺尽心尽力做着自己的工作,心中却始终挂念戛然而止的核潜艇项目,1964年,伴随着大漠深处蘑菇云升起,赵仁恺更加坚定了信心,原子弹能行,核潜艇也一定能行。
1965年,一篇《关于原子能潜艇核动力研究工程研究所领导关系的请示报告》递交给了中央专委,周恩来总理牵头研究批准后,决定全面开展核潜艇研制工作,并于1970年之前完成先于核潜艇建在陆地上模拟潜艇实况的试验1:1核动力装置——陆上模式堆。赵仁恺也被任命为潜艇核动力研制部副主任兼副总工程师,而另一位副总工程师彭士禄,在赵仁恺离开的日子里,也进一步完善了核潜艇主方案和主参数,让核潜艇的研制更进一步。
在“靠山、分散、隐蔽”的国防建设后方基地方针指导下,核潜艇陆上模式堆建设落户四川大山里,已经42岁的赵仁恺再次踏上征程,离开北方,扎根深山。
第一座核潜艇陆上模式堆厂址。(图片来源:中核集团)
在艰苦的环境中,赵仁恺和同事们可以连续加班数日,验算校对6万多份图纸和数据,查出159个影响工程质量和进度的问题;为了验证用镉控制棒和可燃毒物管与元件装入零功率装置的实验,赵仁恺带领团队进行了连续15个昼夜的运行实验,发现堆内中子注量率分布不均,紧急采取了补救措施;为了确保压力容器与支撑裙焊接时结合部能承受百吨净重和克秒的瞬间冲击力,赵仁恺始终坚守在“坡口”温度高达250摄氏度的焊接现场,不断有工人因高温晕倒被送走,赵仁恺也从没迟到早退过;为了解决装堆小组发现的控制棒导向活塞卡死现象,赵仁恺带领小组10余人连续工作27天,一个一个选配零件,才让设备安装如期完成。
1970年7月25日,堆功率9.6%;7月28日,堆功率35%;7月30日,堆功率63%;7月31日,堆功率92%;8月30日,赵仁恺庄重宣布,核潜艇陆上模式堆百分百满功率运行!这意味着,核动力装置的设计、总体布置和安装质量得以验证,设备、系统运行中的缺陷得以暴露和补偿。
1974年8月1日,我国第一艘核潜艇“长征一号”交付海军服役,交付现场的核潜艇战舰桥上,只有一个人没穿军装,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切,他就是赵仁恺。
第一艘核潜艇下水(图片来源:中核集团)
在为之奋斗的核动力事业中,核潜艇陆上模式堆安装调试与运行的那段经历,是他永生难以忘记的岁月。舷号“401”的核潜艇,饱含着他对祖国、对人民无限的热爱与责任,是他终于兑现的庄重承诺,黑夜里的明灯,终变成高挂长空的太阳,照亮中国阔步向前的道路。
以一灯传诸灯
终致万灯皆明
“长征一号”交付后,核动力院长期没有明确的任务和确定的科研方向,科研经费日渐减少,科技人员工作量不饱和的问题日益凸显,大家陷入了一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境地,许多人选择了离开,另谋出路。但赵仁恺却坚持相信,核动力作为国家战略核威慑力量的重要组成部分,以后必定会在更大的舞台上发挥作用,而且核动力研发技术复杂、周期长,必须有技术储备和预先研究。
在缺少经费和支持的情况下,赵仁恺坚持自己动手、自筹经费、自主设计,开展核动力的科研攻关。而他的预研工作,对我国后续推动和发展核动力起到了十分关键的指导意义。
1985年,年过六旬的赵仁恺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但他满脑子依旧是核动力事业,向核工业部上报了相关报告,阐述了核潜艇不能停滞于现阶段,而是更多地投入核动力科研工作。也正是这份报告得到了上级有关部委的批复,解决了经费的燃眉之急,让核动力院从“不知所措”的泥沼中脱离出来。
赵仁恺知道,中国核动力事业想长期发展下去,不能只有一个赵仁恺,他的责任不仅在“送艇下水”,更在以一灯传诸灯,终致万灯皆明。也因此,他总是带头解决问题的那一个,因为他相信,传道授业解惑,口头的教学重要,实践的经历更重要。
1988年,一艘核潜艇在南海进行了深水试验,下水的深度是此前从没尝试过的。赵仁恺要求登上潜艇,一同进行试验,“有什么问题,我现场给你们讲,才更清晰。”在下潜深度达到230米后,艇内突然发出“咔、咔”的响声,赵仁恺马上判断,这是压力变化产生的正常声音,继续下潜!然而,下潜过程中,通信突然中断,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赵仁恺依旧沉着指挥大家继续下潜,果然,当下潜到一定深度后,通信再次恢复了。“赵总师是核潜艇的守护神啊!”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句话在军队和研究所里流传开来。
只是大家不知道,赵仁恺并不是不害怕,在他参加下潜之前,已给家人准备了遗书和礼物,打算如有万一便“以身殉国”。
赵仁恺参加核潜艇试验归来。(图片来源:中核集团)
“核潜艇”的守护神还有着生活中可爱的一面。20世纪90年代,计算机在国内开始流行,年轻人用计算机玩游戏、上网冲浪。赵仁恺对这个新鲜事物抱有着极大的热忱,他不仅自己购买书籍,从一下一下敲键盘开始学会了打字,还干起了“老本行”,把计算机拆了个底朝天用以研究内部构造。尽管诸多荣誉傍身,赵仁恺从不在人前提起自己的功绩,反而是2008年,他“驾驶”电动轮椅前往水立方和鸟巢参观以后兴奋不已,逢人便提,开心得像个小孩。
2010年7月29日,赵仁恺永远地离开了,但他最热爱的物理赋予了他陪伴国人的可能性,宇宙中的原子不会泯灭。今日之中国的繁荣昌盛,离不开他的那盏早已点亮华夏大地的灯,传承着核动力奠基人与开拓者精神时,摇曳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