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马晋一

【一】

《西游记》原著第二十四回有这样有趣一幕。

当时取经人到了万寿山五庄观，恰逢观主镇元子收到元始天尊请柬，前往弥罗宫开讲座，于是便留下了清风明月两位童子招待来宾。

孙悟空经过观门，抬头望见门联，心中却有几分不悦。且看那门联写些什么？“长生不老神仙府，与天同寿道人家。”这口气很大啊，要知道，即便是道祖太上老君，宫中也未曾有此张贴。悟空私下恨恨地低估了一声。

清风明月拉着师徒的手，顺递就座沏茶，但言语中颇有几分傲慢，说明了师父公出的缘由，舔了舔嘴唇，又道，三清是家师的朋友，四帝是家师的故人，九曜是家师的晚辈，元辰是家师的下宾，咱们这啊，只将天地二字侍奉香火。

孙悟空最烦的，便是遭受这盛气凌人的态度，他终究是燥了，忍不住喝了一声道：“这个臊道童！人也不认得，你在那个面前捣鬼，扯什么空心架子！那弥罗宫有谁是太乙仙？请你这泼牛蹄子去讲什么！”

言下之意，弥罗宫那可是尊贵的VIP道家高级学术中心，哪里轮得到你们这些太乙仙撒野？

【二】

那么，何为太乙仙？

在西游神话体系以及其他民间传说里，一般就神仙出身可分成两个等级，即大罗仙和太乙仙。大罗仙，即是一切时空永恒逍遥的不朽不灭的仙人，属于高阶层的神仙。又可细分成混元无极大罗金仙和普通大罗仙两级。前者为宇宙混沌初开便掌握终极奥义、可称为创世者的先天级神仙，比如玉帝、三清等。后者为师承先天祖师一脉、并悟道修成正果的神仙，因为根正苗红，这类神仙往往在天庭系统也担任要职，比如师从东华帝君的猪八戒，官方认证上就是大罗仙。这个证书，有点像现在的985或211重点高校的优毕证书，出去之后也比较容易找工作。

至于太乙仙，则是通过旁道或自学悟得仙机，譬如原著八十回，白鼠精就曾放言，“那唐僧乃童身修行，一点元阳未泄，正欲拿他去配合，成太乙金仙”。可见，太乙仙是可以自行摸索修炼的。其实，这有点类似于现在的函授或自考毕业证书。当然，这样的文凭，用人单位可以承认你，也可以不认你。

显然，五庄观一脉属于散野一派，也未得到天庭官方认证。因此，孙悟空对五庄观在三界的地位深表怀疑，主观上也认定一个函授（或自考）学历的太乙仙，竟被受邀入弥罗宫学术中心讲学，这在逻辑上根本行不通。也正因为有了抵牾情绪，才有了后来的大闹五庄观。

【三】

颇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孙悟空本人的资格认证，亦为太乙仙。

这在原著里寿星和孙悟空的一段对话里，可见端倪。“你虽得了天仙，还是太乙散数，未入真流”，从寿星的只言片语，我们可以得知两个信息。其一，太乙仙性质属散数，即非正规编制，未入真流。其二，孙悟空对于自己的身份定位，是没有太多疑义的。

同样，镇元子对徒弟们介绍孙悟空时，也曾明确表示其身份为“太乙仙”。

究其身份的养成，大抵是菩提祖师本属于天外散仙，本非体制中人，且他一再交代悟空，不得说出师从。故诸仙莫知其出处，人事划分上，自然归处于太乙一系。

也正因如此，孙悟空谋得齐天大圣这一虚职，便成天走家串户，见到谁都勾肩搭背喊兄弟，天真地以为能挤进高层“朋友圈”。可惜的是，人家表面笑脸相迎，背后根本不认你。后来出了事，便一起痛打落水狗。

【四】

孙悟空明知自己的身份定位，为何却对同属于一个阶层的太乙仙大放厥词呢？

这个问题，其实很有意思，大概得回归古代阶层分野了。封建社会，阶层之间的等级差异，造就了有古中国特色的歧视链。先进区域的，往往对后进区域多有不屑；贵族出身的，往往对于寒门人士报之蔑视；从事上层职业的，对底层工作者往往嗤之以鼻。

而通过努力或投机上游至高阶的人群，对自己曾经所属的阶层，因曾有较深层次的了解，往往会萌生更为偏激的轻侮。也急切地想要做出人际切割。

诚如《儒林外史》里有一名篇《范进中举》，穷酸书生范进中举之后，面对前来攀附关系、曾属同阶层乡里乡亲，报之的态度却是“少不得有人把银子送上门去给他（范进）用,姑老爷还不稀罕哩”、“ 如今拿了银子你家去，骂这死砍头短命的（送礼）奴才！”

这种风气，时至今日，仍有遗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