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毛
三毛说:“读书多了,容颜自然改变,许多时候,自己可能以为许多看过的书籍都成过眼烟云,不复记忆,其实它们仍是潜在气质里、在谈吐上、在胸襟的无涯,当然也可能显露在生活和文字中。”同样地,你跑过的路从来不会欺骗你,他们沉淀在你的精气神中,你的改变谁都可以感受到。
在我们的家人里,唯有我的丈夫荷西,终生的生活和兴趣跟运动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他打网球、游泳、跳伞、驾汽艇,还有终其一生对于海洋的至爱——潜水。他也爬山、骑摩托车、跑步,甚而园艺都勤得有若运动。
至于运动,四个孩子都淡漠了,连父亲登山都不肯同去,倒是母亲,跟着爬了好几年。当然,那只是些不太高的山,他们的精神是可佩的。
我的丈夫深得父亲喜爱并不完全因为他是半子,父亲在加纳利群岛时,每天跟着女婿去骑摩托车,两人一跑就不肯回家吃饭,志同道合得很。
回想有一年我开始学打网球时,父亲兴奋极了,那一年是我出国后第一次回国,在教德文,收入极有限,可是父亲支助我买二手球拍、做球衣,还付教练费,另外给我买了一辆脚踏车每日清晨骑去球场。
这还不够他的欢喜,到后来,父亲下班提早,也去打球。他的第一个球伴是球场中临时碰上的——而今的国民楷模孙越。父亲打球不丢脸,抽球抽得又稳又好,他不会打竞争的,他是和平球。
等到我又远走他乡一去不返时,我的生活环境有了很大的变迁,我住北非沙滨去了。那时最普通的运动就是走路,买菜走上来回两小时,提水走上一小时,夜间去镇上看电影走上两小时,结婚大典也忘了可以借车,夫妻两人在五十度的气温下又走上来回一百分钟。
那一阵,身心都算健康,是人生中灿烂非凡的好时光。后来搬去了加纳利群岛,我的日子跟大自然仍然脱不了关系,渔船来时,夫妻俩苦等着帮忙拉渔网,朋友来时,一同露营爬山拾柴火,平日种花、种菜、剪草、擦地、修房子,运动量仍算很大。
夏日每天“必去”海滩。我泡水、先生潜水,再不然,深夜里头上顶了矿工灯,岩石缝中摸螃蟹去,日子过得自然而然,肤色总是健康的棕色。
虽然如此,夫妻两人依旧看书、看电影、听音乐、跳舞、唱歌,双重生活,没有矛盾。回想起来,夫妻之间最不肯关心的就是事业,我们安稳的拿一份死薪水,绝对不想创业,这自然是生活中烦恼不多的大好条件。
有一年,偶尔回国,在电视上看见了纪政运动生涯的纪录片,我看见她如何在跑前热身,如何起跑,如何加速,如何诉说本身对于运动的理想和热爱……
我专注的盯住画面不能分心,我分解她每一个举手投足的姿势,我观察她的表情,我回想报章杂志上有关她的半生故事,我知道她当时正跑出了世界纪录,我被她完全吸引住了的原因,还是她那运动大将的气质和风度,那份从容不迫,真是叹为观止。
一个运动家,可以达到完美的极致,在纪政身上,又一次得到证明。
那一年我回国教书,父亲见我一日一日消瘦,母亲天天劝我:“睡觉、吃饭!”倒是父亲,他叫我不要休息,应该运动。
我选择了慢跑。有半年多的时间,每个星期绝有三天左右的晚上,我开车到内湖的大湖公园,绕着湖水开始慢跑,总要跑到全身放松了,出汗了,这才回家继续工作。
就有那么一个夜晚,我一个人在大湖公园的人行道上慢跑,不远处来了两辆私家车,车上的人看我跑步,就放慢了车速开始跟我,我停步不跑了,车上下来七个男子,他们慢慢向我围上来,把我挤在他们的人圈里。其中一个人说:“小姐一个人散心不寂寞?”
我看看四周,没有其他的行人,只有车辆快速的在路边驶过。我用开玩笑的口吻对待这一群家伙,说了几句不轻不重的双关语,“笑问”他们是哪一个角的。他们一听我说起什么角什么角,就有些不自在,我把其中挡路的一个轻轻推开,头也不回的再跑,很有把握的跑进对岸丛林小路中再绕公园出来,那批人已经走了。
从那次之后,我停止了夜间的慢跑,而清晨尚在读书,不能跑,这再次的运动也就停了。“角”的意思就是黑话“帮派”,看杂志看来的,居然用得顺口。
其实每一个人,自从强迫出生开始都是孤独的长跑者,无论身边有没有人扶持,这条“活下去”的长路仍得依靠自己的耐力在进行。有时我们感到辛酸遭受挫折,眼看人生艰难,实在苦撑着在继续,可是即使如此,难道能够就此放弃吗?
有许多人,虽然一生成不了名副其实的运动员,可是那份对于生活的坚持,就是一种勇者的行为。
我自然也是一群又一群长跑人类中的一员,但诚实的说,并不是为了父亲的期望而跑,支持着我的,是一份热爱生命的信念,我为不负此生而跑。
我只鼓励自己,跟那向上的心合作。这些年来,越跑越和谐,越跑越包容,越跑越懂得享受人与人之间一切平凡而卑微的喜悦。
当有一天,跑到天人合一的境界时,世上再也不会出现束缚心灵的愁苦与欲望,那份真正的生之自由,就在眼前了。
作者:三毛。节选自《孤独的长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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