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的城墙、附属的建筑,成群的飞禽像一个个精灵,在空中盘旋飞翔,那鸟鸣如天外之音。走进岱庙,首先看到的是草坪、苗圃、粗壮的古木。蜂蝶嗡嗡嘤嘤忙着采蕊。宫殿里没有多少游人,楼阁、碑碣前也冷冷清清。原来,游人集中在两个大殿之间的露台上,这里正进行一场游戏。
天亮了,太阳还没出来。东方是一抹淡淡的云霞,像帷幕正徐徐拉开。太阳躲在清晨的门槛里,梳洗打扮着,准备登场吗?
地是舞台了,麦苗铺了绵厚的绿毯子,洒了水似的清新。路边的杨树拥着稠密的叶子,高高的白杨树是翘着脚吗?树木是观众了。小毛驴在前面嘚吧嘚地跑着,像头回进城的孩子,腿脚十分勤快。那是村社去县城进货的拉脚,一天一趟,早出晚归,是乡下人羡慕的职业。前面一座石拱桥,没有栏杆,河水从上游下来,在桥下泛着细小的浪花。河水分流了,又在前面汇合了。一堆沙连着一堆沙,向前延伸。几只斑鸠在河林里啼叫,声音十分动听。四月是槐花盛开的季节,洁白的槐花像扯在河林上的一片云,掰下来可是一锅槐花小豆腐呢!太阳出来了,闪着无数的光环,那么耀眼,树、村庄、田野,一切变得清晰明亮。我们加快了脚步。
10 岁那年,我和三个小伙伴,步行 50 里去逛县城。每人肩上背一只蓝布书包,里面装了一沓煎饼和几个疙瘩咸菜,也装着几个乡下少年对城市的憧憬和向往。每年农历三月,是泰山神的生日,当地有上山进香的习俗。期间,有庙会、商业展销会,还有玩杂耍的,非常热闹。老年人进城是祁福求平安,年轻人是为了买衣服、逛商店、见世面。那是上世纪 70 年代,生活艰苦,交通闭塞,去县城多是步行或坐马车,2 毛钱一张的公共汽车票是舍不得花的。太阳升高了,公路上投下树木的荫影。一条水渠一直陪伴着我们。水渠向南折去,县城也到了。土墙、瓦房、柴垛,手持农具或牵着牲口的农民,鸡狗在街隅撒着。穿过一条长长的小胡同,我们来到了县城的中心——岱庙。
马路宽了,有了隔离的石栏,有了漂亮的楼房。商店玻璃门窗闪光,门口挂着醒目的标牌,xx 冰糕厂、前进旅社、东方红饭店。地摊上,卖连环画的、玩具的、茶水的,还有缀鞋的。自行车真多,一溜铁的闪光,一溜铃的叮当。那卖冰糕的,声调婉转如同唱歌。但最能吸引我们的还是岱庙。高大的城墙、附属的建筑,成群的飞禽像一个个精灵,在空中盘旋飞翔,那鸟鸣如天外之音。走进岱庙,首先看到的是草坪、苗圃、粗壮的古木。蜂蝶嗡嗡嘤嘤忙着采蕊。宫殿里没有多少游人,楼阁、碑碣前也冷冷清清。原来,游人集中在两个大殿之间的露台上,这里正进行一场游戏。
露台中央立一石头,石头有一人高,并不规则,表面被抚摸得十分光滑。听说这是迷糊石,又叫扶桑石,它和正面两丈外的一棵百年古柏能测试人的运气。游戏者用手帕蒙住眼睛,正转三圈,倒转三圈,然后去摸对面那棵柏树,摸到了,就百事如意,一生幸福。许多人跃跃欲试,可没有人能摸到。脚步不是偏右了,就是偏左了,看了实在有趣。我们坐在旁边的台阶上,哪里也不想去了。其中一人特别有意思,他绕着迷糊石正反转了三圈,然后朝柏树的方向走去,试探着,小心翼翼的,刚走了几步,方向就偏了,可同伴骗他,一直叫好,结果从平台上掉了下去。众人一片嘘声,幸亏平台不高,否则摔个够呛。小伙子爬起来,揭开手帕,追打同伴。另一个一直走得很正,终于摸到那棵柏树了,同伴揭发她手帕遮得不严,说是不算,她白高兴了一阵。我们也想试试自己的运气,但游人太多,一直没寻着机会。如今想来,那真是一个好游戏,它包含了一个人世的道理:谁能事事如意一生幸福呢?难以摸到是自然的。大殿后面有一棵银杏树,我们之前还从没见过这么高大的树木,大到几乎超过了这个城市所有的树木和建筑。我和三个小伙伴手拉着手连起来,方可绕它一周。树上生活着白鹭,白鹭用枯枝搭建起巢穴,非常精致安全。白鹭有两条修长的腿,有一对坚硬漂白的翅膀,飞起来十分轻盈逍遥。头部一撮细长的羽毛,乍看有龙的气质。据说,这棵银杏树生于秦朝,我们无法想象秦朝是一个怎样的年代,但从眼前的风貌看,这棵树枝叶长得充沛旺盛,十分年轻,一点也看不出它那饱经沧桑的阅历。后花园有个铜亭,午饭我们是在上面吃的。没有水,在后花园的水龙头上,嘴对着嘴,我们每人灌了一个饱。后花园里,一片花木,铁树、牡丹、月季、芍药,红黄绿白灼灼耀眼。
由于没有经验,玩得时间太久,从岱庙后门出来,天已偏晌。
泰山是县城的名片,是县城的华冠,也是县城的空中花园。逛县城必登泰山;红门有一石柱,上刻醒目的大字 " 登山必自 "。一路槐荫,一路柏洞,一路石阶。不到两个时辰,我们就爬上了中天门。中天门位于泰山半山腰,这里远离县城,植被茂盛,绿树成荫,山色沉静。回首上山的路,如同黑板上的一条线,已被轻轻擦去,了无痕迹。遥望南天门,如在天中,氤氲缥缈。不时有人从山上下来,拄着拐杖或相互搀扶,脚步沉重。怕到山上没处落脚,我们只好从西路返回。这时,天色向晚,归鸟在林中聒噪。西路是盘山路,扭来拐去,平缓曲折。为了节省时间,我们穿过苹果园、牧场、一片山楂林、一片竹林,沿公路下山。到山下的时候,天已黑了。一单位放电影,众人正往院门涌进。我们已经进去了,又退出来,怕走散了。县城正在起会,各地商业部门汇聚在此,进行物资展销。商品交易带动了餐饮业,饭铺一条街灯火通明,热气腾腾,猜拳声、叫卖声,一声压过一声,空气里飘荡着诱人的酒菜香味。我们都咽了一口唾沫,觉得实在饿了。这是市民刚刚吃过晚饭的时间,马路上熙熙攘攘,如同农村春节前的最后一个集市。终于,我们来到一座大桥的桥头。这里是泰山大桥,桥头已搭起一座帐篷。帐篷和桥头斜伸的部分,形成了一块隙地。青石板的河堤,还散发着白昼的余温。一条河穿过城市默默向南流去。星星月亮以及城市橘黄色的灯光,在河面上闪烁。我们的晚饭就是在这人声喧闹的夜色里进行的。煎饼,疙瘩咸菜,我们吃得有滋有味。我们把衣服铺在青石板上,准备过夜。这时,从帐篷里走出一位老人,见我们有说有笑,迟迟不肯离去,便来了解情况。听说我们是乡下来的孩子,晚上没有宿处,便让我们到帐篷里去睡,以免受凉。我们向这位善良的老人道谢。原来,老人是卧龙山乡供销社的职工,单位的物资还未来到,他在这里守候。帐篷里有几张柜台,一张床。我们并排睡在一块绿色帆布上,也许是累了,我们很快进入了梦乡。夜市也渐渐安静下来。静静的夜市,静静的河水,酣酣的梦。半夜,我们被一阵说话声惊醒,几个佩戴袖章的人在执勤巡逻。他们穿着制服,佩戴袖章,拿着手电筒。老人说明了我们的情况,他们告诫我们不要乱跑。巡警走了,我们一时睡不下,听着静静的夜市,静静的流水;天上没有了月亮,也没有了星星。突然间刮起了大风,把帐篷掀起了一个角。紧接着又打了几个闪,要下雨了。老人没留我们,他告诉我们车站的路线,我们和他告别。风真大,马路上尘土飞扬。我们倒着走、斜着走,把头埋在衣服里走。一路上只遇到一个人,好像是上夜班的工人,她指给我们车站的方向,连车子也没下,顶着风,十分吃力地走了。拐了好几个胡同,终于看到了亮着灯光的长途汽车站。车站里并没有多少乘客,一个个也是疲惫的身影、惺忪的眼神。第二天一早,我们搭上了回家的公共汽车。我们也累了,我在车上睡了一路,作了一路的美梦。
这是我第一次进县城的经历。尽管有遗憾,没有登上泰山,可已经满足了我对城市的向往和好奇。也许正是因为没有登上山顶,泰山才吸引着我,在以后的日子里,让我不断地去攀登,去体验,更加丰富了我的生活。后来,我曾经在县城里读书,参加了学校的登山比赛,终于登上了南天门。又过了五年,在一个寒冬腊月,我给招工的区劳动服务公司阅卷,在山顶上住了三天。那个招待所叫白云居,是天街上的一个二层小楼。那几天,山上下了大雪,山道全被大雪封住了,晚上冻得睡不着。期间,我在泰山上第一次看到了日出。在日出的瞬间,我跟初升的太阳合了影。太阳红彤彤的,像谁羞涩的脸颊。
在县城看泰山,泰山是一座空中花园;在泰山半山腰上看县城,县城是一座庭院;在乡下看泰山,那是一道幻影;在乡下想象县城,那是一个遥远的梦想。
作者:沈典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