梭罗说:“早晨无关乎时间,无关乎人们的态度和劳动,只要我清醒着,心中有黎明,那便是清晨。”我们大多数人倾尽一生都在孜孜不倦地找寻着心中的黎明,以此来抚平所遭遇的伤痛。其实有时候,不用费力,它往往就在身后。
我们早晨到达时,是雷大哥妻子来应的门。她是一位年轻得我们只适合称为姐姐的妇人,黑色的蝴蝶结将一头好看的栗色卷发拢得整整齐齐。
走进客厅,雷大哥正半靠在沙发上吸氧。一件经年而挺括的白衬衫打破了我们进门前灰暗的情感预设。看到我们进来,他很快地扯下蓝色的氧气管,从半仰的沙发上一跃站起来。他身材,眼睛炯炯有神。
客厅里很亮堂,一切收拾得干净有序。电视里播放着小猪佩奇的动画,还不会说话的小女儿坐在爸爸身边,漫不经心地撕着贴纸。作者:心大了,一切事都变小了。看淡世事沧桑,内心安然无恙。
从雷大哥的外形看,几乎看不出被疾病折磨的痕迹,可就是这个男人,去年8月到今年2月在医院里躺了大半年。他的白衬衫下,在肺的位置,6个穿孔留下的赤黑疤痕赫然在目,一边各三个,每个都至少有矿泉水瓶盖那么大。
雷大哥幼年丧父,早年家境困难,15岁就下了金矿干风钻。“那时候哪里知道会得病,也就戴个很薄的口罩,或者用干毛巾挡一下,不管用的。钻一打起来,那个灰大得,两米远都完全看不到人。”
他曾辗转河南、河北、湖南多地。“哪里有矿,就跟着包工头去哪里。”几个月工夫,挖空了山便离开。他们没有劳动合同,维权索赔成了想都不敢想的事。
90年代的矿山乱得很,常有塌方事故和火并斗殴。雷大哥曾亲自抬出了窒息在洞子里的邻居的尸体,目睹过有人被啤酒瓶子打昏后,又被丢到废弃竖井里的经过。
“那时候真是年轻,什么都不怕。”他讲得神采飞扬。
“我这手也是做工伤的”。他展开右手,手掌宽厚苍劲,食指却清楚地失去一个指节,小拇指的关节也因变形而伸不直了。话音落了,他淡然一笑,转身半仰在沙发上休息片刻。窗外的山绿得发灰,一点一点暗下去的天光里,他的面孔愈发俊朗。
矿上打工赚了些钱,25岁那年,雷大哥结了婚。然而,一向“大命”的他第二年就因为长期咳嗽被查出尘肺病。2007年,陕西省还无法做尘肺病鉴定。他跑到湖北的医院做肺灌洗手术,花了几万块钱。
2009年,雷大哥稍有好转,又跟着在西安做装修的亲戚一起挣钱。他一路从小工做到大工师傅,虽然辛苦,但收入在当地还算不错。
装修也会有粉尘,这回,他戴上了厚口罩防护,但几年里一直在检查吃药。尘肺病具有长期性,即使患者后来脱离了粉尘环境,病情仍会持续,更何况雷大哥并没完全脱离粉尘环境。他的尘肺病逐渐发展到了三期。去年,他的病情突然加重,一直被气胸折磨。妻子不得不在家中照顾他和孩子,年事已高的母亲一只眼睛看不清了,依然在田地里操劳。
现在,他们家中除低保、尘肺病补助和大爱清尘的一些资助,没有任何收入来源。
时近傍晚,我们道别准备离开,雷大哥忙起身拦住,坚持要我们在家里吃饭,姐姐也忙从厨房跑出来劝我们。早在一个多小时前,她就在厨房和客厅进进出出,在冰箱里拿东西。我们顾虑给人家添麻烦,仍尽力推辞。
“我们山里人家没那么多讲究,便饭,就是家里的便饭。”雷大哥和姐姐坚持留我们。
不多久,菜就摆满了茶几,雷大哥又拿出自家酿的粮食酒,拿铜盏给我们满上。
雷大哥一家人作者: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是我们无能为力的,比如疾病,比如贫困。不过还好身边有亲人的陪伴与支持,一切磨难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雷大哥的小女儿婷婷虽说比茶几高不了多少,可一点儿都不认生。陌生人来了,她会瞪着小眼儿看一会儿,然后照样闹腾。图画书被拆叠成蛋卷的模样含在唇间,在纸页上烙下几颗浅浅的牙印;拖鞋飞越到茶几的另一端,瓷砖上踩着小小的脚印儿。不知疲倦的她可以找出来家里所有的东西,放在嘴里咬。每每这时,她的爸爸就把她捉过来,揽在怀里,讲几句道理。
吃饭时,婷婷又开始淘气,蹦蹦跳跳翻出妈妈的包给我们看,又悄悄跑去倒腾我们带去的牛奶。姐姐见状,板起面孔嗔怒:“羞,羞……”这个小丫头却仿佛不恼,一溜身直跑到阳台上,忽忽地关起折叠门,拉上窗帘把自己藏了起来。
“把她说丑了,躲起来了。”雷大哥笑着说。
所有人都笑了。
雷大哥再一次戴上氧气管的时候,婷婷跳过来,用眼神示意爸爸,见爸爸点头,就伸出小手轻轻去拨弄氧气机的按钮。比起那几页翻烂的图画书,这台咕咕冒泡的机器大概更有意思。
不一会儿,她似乎玩腻了,蹭到爸爸腿边,将小手搭在他光着的手腕上。她细软的黑发散落着,小小的脑袋藏在爸爸臂间。她也会偶尔抬起头望爸爸的脸,“啊啊”不知说些什么。
孩子已经把这一切当作很平常的东西。她不知道,那台她已经会调试的机器意味着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她的爸爸还能陪她多久?
但愿生活赠与他们更多的时光,留住一家的幸福。
百姓总有很多办法去抚平伤痛,毕竟不管怎样,生活还是要继续。可那些金子和煤炭里,填满了他们的青春、健康,乃至生命。尘肺病工友们用矿石和能源为财富奠基,积累出了一个复兴的中国,可那些“粉尘”一点点落到肺里,落满了人生,然后焚烧不尽的元素凝结起来,跟着被带进坟墓。
勤劳的丈夫,温柔爱笑的妻子,天真可爱的孩子,构成不富裕但足够温馨的平凡生活。如果没有疾病的魔咒,这该是多么美好的一幅人间烟火图。当雷大哥们“轻松平静地”道出自己曾经在金矿上、医院里的经历,妻子们笑着解释“他那是天气变化,病情加重”的时候,雷大哥们鼻下蓝色的透明管和胸前那六个疤痕,似乎在尝试打破这种在生活掩盖下的平静与轻松。但他们,和她们在尝试着找回生活本来的模样。这种坚韧,一如他们的先人,奇迹般地在这陡峭的深山中生根发芽。